西湖晨雾温润漫开。每逢此时，心底便浮起那幅画：姐姐和姐夫，肩搭油亮竹竿，手提沉甸竹篮，踩着湿漉青石板，沿苔痕小路走向薄雾中的保俶山。篮中择子饱满，顶着金灿“壳斗”，嫩黄透青，沉坠扁担两头，如镶金月牙在雾中轻晃。

十五载晨雾聚散。这背影在杭州朝暮烙下多少印记？那些肩挑背扛回的择子，最终化作我们兄弟过年收到的黄褐色、细滑如绸的择子粉——那是姐姐用汗水浸泡、时光熬煮的念想，是岁月深处沉甸甸的情分。待到酷暑蝉鸣，这质朴择子粉末便在一汪清水中凝成晶莹透亮、沁透心脾的择子豆腐（凉膏），驱散江南暑气，也成了连接我们与姐姐的清凉符号。

这凉膏之魂，源自浙中金衢山野的野生择子（石栎）。将其深藏之宝化为可食之粉，工序繁琐：采摘、晒干、剥壳、浸泡脱涩、石磨碾浆、细筛过滤、清水沉淀、撇杂、捞湿粉坨、反复晾晒……道道实功，方成其独特黄色与草木清香。姐姐大半生，何尝不是一场艰辛的“过滤”与“沉淀”？她把日子苦辣，如择子单宁，在生活“山泉”中浸泡揉搓，只将甜暖坚韧沉淀给家人。喂牛的露水清晨，摸水草的寒夜，包粽子的长宵……艰辛都化入择子粉那缕源自山野、踏实悠长的清香，更在盛夏化作滑过舌尖、直抵心底的沁凉慰藉。

姐姐从未踏入学堂。裤腿高卷，赤脚踩泥，韧劲如脚下厚土。爹的铁锤“叮当响”，娘的锅铲“沙沙”，是七口之家挣扎的沉重背景音。为让我们兄弟识字，两个姐姐稚肩早扛重担。她名字在生产队破旧工分簿上，比同龄姑娘早三年登记，揽下喂养生产队那头瘦骨嶙峋、眼神倔强的老黄牛的活计。工分不高，却如无形绳索，将她拴在村头牛棚。

天蒙灰蓝，村尚沉睡，她便摸黑起身。冰凉牛绳缠腕，牵老牛出门。春寒料峭，草上露珠冰凉刺骨，浸透单薄布鞋。她咬牙不歇。割草是学问：寻草深洼地，躲刺棵荆棘；下镰贴根，草码整齐。老牛贪嘴猛冲，她能气喘追出半里，辫散不顾，死攥牛绳如攥全家微薄指望。日沉橘红，牛肚滚圆，草筐尖顶，她才驮沉沉夕阳，身影如压弯扁担，丈量日子沉重。

队里活：插秧、割稻、挑粪、垒埂……她样样不落。粗活将细嫩手掌磨得粗粝沙响。白昼劳碌未尽，夜有“加项”——为娘养的母猪，摸黑下浑浊池塘捞水草。冷月揉碎水面，她赤脚踩进冰凉刺骨淤泥摸索。水蛭吸附小腿带来麻痒，她眉头不皱，随手扯甩。寒夜捞上的带泥腥草，拌点金贵糠麸，便是猪圈“咕噜”声里的全家指望。这披星戴月、泥水蛭虫的日子，直至她嫁与邻村沉默厚道的木匠姐夫。

姐夫人勤心热，善心刻骨。我们学费是爹炉火通红中锤砸烧红铁块，溅起铁屑汗水换来。学费凑上，口粮钱常捉襟见肘。姐夫便常来帮衬打理我家宝贵自留地。种麦插薯，他弯腰如弓，垄垄刨开板结泥土，汗珠砸进新翻泥地埋下盼头；麦穗扬花，他半夜提昏暗灯笼巡田，麦芒扎臂，袖抹即蹚露水守护金黄。他的付出如无声煦风，推动我家生活之舟艰难前挪。

我赴新疆创业那日，天墨黑，姐姐深一脚浅一脚从下旺村赶来敲门。塞给我鼓囊大布袋——满满青翠粽叶裹油亮腊肉糯米，热气驱散清冷晨。绿皮火车开动，嚼家乡味，暖流滚烫冲眼。五六天颠簸，粽香萦齿如姐无声叮咛。后来知糯米她连夜蒸沥，腊肉她平日不舍。窗外麦浪戈壁飞掠，姐姐微明晨光中包粽身影，如滚烫烙印钉心版，成漂泊最暖底色。

我下海扑腾焦渴寻路时，姐姐家灶上缺油少盐。她翻箱倒柜，东挪西借，硬将家里仅有的皱巴巴几百元塞我手充经营本钱。我攥那沓微潮票子如攥滚烫火炭——是姐心跳、姐夫汗珠、全家牙缝省下的光！这托付让我在无数弃念深夜咬紧牙关。

如今西湖边磨粉老规，姐姐姐夫仍然固守着。天泛鱼肚白出门，踏露上山，日斜鸟归方满载疲惫归。择子烈日下由嫩黄转深沉金黄。剥壳“噼啪”如碎时蹦跳；老石磨“吱呀”碾金黄果仁成米黄透浅灰浓浆；细筛滤渣；清水沉淀撇杂，捞湿漉浅褐粉坨；摊宽匾，日光下由湿软深褐脱水收缩，终成均匀细腻、温润黄褐色粉。几十斤择子“千锤百炼”，方得五六斤珍粉。摊如大地般朴素的黄褐色粉，纯净不染尘；双指轻捻细滑如绸。这凝山野灵气辛劳汗水的择子，是盛夏凉膏不灭精魂。

春节团聚，安居各地兄弟姐妹各家，总准时收姐姐年礼——沉甸择子粉。糙袋上歪扭字：“纯野生自家採摘研磨，夏天做凉品吃”。拆袋，独特清香气择子粉与清冽草木香扑心。何止是粉？是姐半生心血时光凝结的无言甜！如基石垫我们读书成家立业脚跟。年中最燥热疲乏时，它化舌尖滑喉沁凉，熨帖所有疲惫焦灼。姐付出如细韧刺长扎兄弟心尖。她本可识字穿裙闲适，为家为“讨债鬼”，早掐灭生命光华。嫁人后，心劈两半——半操夫家柴米，半系娘家沟坎。我离家前夜，她油灯下缝补旧衣，细密针脚如情分经岁月磋磨。

岁月如西湖水流淌。沉淀择子粉里的姐弟情，如陈酒历久弥香。它养心，让人生世路有根有劲。姐掏心爱如头顶不灭星光，照前路给力气。每归乡，总她灶膛生火熬温粥。灶火跃动映新添白发，暖意无声。

日子如门前溪流。我那好姐姐，生活终熬出醇厚甜。儿任省厅处长，媳为区领导；女儿女婿厂子红火。西湖边白墙黛瓦小院绿意葱茏，竹席晒满金灿择子，孙辈绕膝笑掀屋顶。

盛夏酷暑，我家小院仍然飘起择子豆腐山野清甜。孙辈眼巴巴看阿姨将择子粉凉水调匀，倒入咕嘟铁锅。随着长勺缓搅。神奇渐现：择子色粉浆慢火搅动间渐深透亮，终凝成晶莹润泽琥珀冻。凉透冷藏后切长方条，青花碗盛装，撒白糖淋米醋。孩急舀哧溜入口！糯滑带弹，微甜酸爽清新…沁凉瞬炸舌尖，如柔滑丝绸入胃散暑，似含江南夏日清凉风！

兄弟姐妹欢聚时，姐姐总是笑着述说往，眼角皱纹如秋菊舒展。一生辛劳委屈汗水期盼，似被满院欢语心底清凉融抚。姐夫默笑，暖意透心窝。

夕阳余晖洒院，落姐花白头发闪柔和银光，纯净如她手制无杂择子粉。脸上道道皱纹如刻年轮，录兄弟年少沟坎，诉她如溪流走的青春。

今捧琥珀色、喉头清凉滑过的择子豆腐，感大地把择子转化的神奇清凉，总忆她未摸书本的茧手，为家燃尽的如花青春。心底沉甸亏欠，如择子粉沉淀精华，被岁月流水抚平，化眼角滑落渗生命长温。

西湖黄昏熔金，给湖面镀上碎金。姐姐姐夫背影现保俶山道，步履稳沉。沉篮微晃，盛金秋馈赠，也盛来酷夏亲情清凉伏笔。步踏青石声稳如山崖扎根老藤。酷暑再临，捧凝阳光汗水择子粉调制的冰凉择子豆腐，舌尖尝何止甜滑沁凉？是姐用生命慢火细熬、浓化不开的骨肉亲情！暖抵心窝深处，如沉淀炽热阳光的金黄择子，历磨转化，终化盛夏一缕源自大地、青山绿水印记的清风，裹土地厚爱、手作体温、血脉永续的牵挂。

张满法于金华

免责声明：市场有风险，选择需谨慎！此文仅供参考，不作买卖依据。

责任编辑：kj015

文章投诉热线:157 3889 8464  投诉邮箱:7983347 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