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于老师您好,作为专注传统文化艺术报道的媒体,我们始终关注着当代匠人如何用创新语言激活传统。您的 “救赎系列” 以破损建盏与大漆修复为核心,最初是什么契机让您将目光投向这些带着裂痕的宋代器物?
于海波:最初接触宋代建窑建盏时,我被它们身上的 “时间痕迹” 深深触动。这些曾被文人捧在掌心的茶盏,历经千年沧桑后出现的缺口、裂痕,其实是时光刻下的生命印记,就像人生必然经历的创伤与缺憾。宋代建盏本就是文人精神的物化,藏着 “格物致知” 的哲学 —— 于微小器物中观照宇宙。我不想用复刻的方式追求虚假的完美,而是想直面这份残缺,这本身就是对 “物尽其性” 传统理念的呼应,器物的破损也是其 “生命轨迹” 的一部分,值得被尊重和延续。
记者:在艺术创作中,材料的选择往往承载着创作者的核心表达。您为何选择大漆作为修复与创作的核心材料?这种 “从创伤中诞生的材料” 与建盏的破损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精神共鸣?
于海波:大漆的选择是创作的必然。漆树被割开树皮后流出的汁液如血液般珍贵,需经数十道工序炼制方能成漆,这种 “从创伤中诞生” 的特性,本身就带着 “痛而后生” 的隐喻,与建盏的破损形成奇妙的精神共振。更重要的是,大漆与建窑黑釉虽材质迥异,却同属东方美学中 “玄” 的范畴 —— 黑釉深沉如夜,大漆幽暗似墨,都能包容万物,在低调中蕴藏无限可能。当我用大漆填补建盏缺口时,不是简单的覆盖,而是以 “和光同尘” 的姿态让两种材质自然衔接,这种融合本身就是一种哲学表达。
就像很多大漆匠人在研究和实践过程中,克服了无数困难。我认识一位年轻的大漆手工艺人贾梦,他在大学时被大漆无与伦比的美吸引,决定深入学习。为了掌握核心技法,他不顾家人反对,只身前往台湾向一位大漆老师学艺。在那里,他克服了大漆引起的皮肤过敏等难题,几个月如饥似渴地学习练习。回到学校后,在一次重要参展创作中,他卡在调色环节,前后用了 10 多斤漆,却始终调不出理想的蓝色。但他不为参展时间临近而妥协,坚持把每一步做到完美,最终交出完美作品,展现了大漆的魅力与匠人的坚持。这也让我更加坚定对大漆的选择,它不仅是材料,更是一种精神载体。
记者:我们注意到您的修漆工艺极为复杂,雕刻、堆填、画塑、贴嵌等技法层层叠加,这些工艺细节是否暗藏着您对 “涅槃” 的理解?
于海波:修漆工艺的每一步都是对涅槃美学的诠释。雕刻时,刀锋游走于漆层与瓷面之间,时而凌厉如剑刻出深痕,时而轻柔如拂留下浅纹,这恰似破损后的挣扎与重生;堆填工序中,漆料层层累积,如同伤口愈合时新生的组织,既保护破损处又形成新肌理。我特意融入佛造像元素,但不追求具象呈现,而是让它们在漆色与釉色中若隐若现。这些模糊的佛像恰如《金刚经》所言 “如露亦如电”,不执着于具象却处处透着禅意,这正是涅槃的精髓 —— 超越破与立、残缺与圆满的二元对立,让观者在模糊中见佛性,于裂痕中悟重生。
为了将这些工艺做到极致,我也经历了漫长的研究过程。每一种技法都需要反复试验,比如在堆填漆料时,要精确控制厚度与湿度,厚度稍有偏差,后续的雕刻与打磨就会受到影响,可能导致整个作品前功尽弃。在研究画塑技法时,为了让佛像的线条更具神韵,我参考了大量古代佛教壁画与雕塑资料,从敦煌壁画的灵动线条,到龙门石窟佛像的庄严姿态,不断揣摩学习,只为能在漆面上用线条勾勒出那若有若无的佛境,传达涅槃的意境。
记者:从材料哲学角度看,瓷的 “刚” 与漆的 “柔” 形成了强烈对比,您如何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达成 “灵魂共鸣”?
于海波:瓷生于烈火,建窑窑火高达一千三百度,瓷土经熔融凝结后坚硬如石,自带 “刚” 的气质,光洁坚硬却也脆弱,如同生命从鼎盛到衰颓的轨迹;而漆长于阴湿,南方山林的漆树需数十年成材,割漆需取之有度,其黏稠温润的 “柔” 性,能让器物获得新生,如同涅槃中 “肉体灭而精神存” 的超越。当我将漆与瓷结合,实则是让 “火之精” 与 “木之魂” 对话:瓷的坚硬为漆提供依托,漆的柔韧让瓷的生命延续。这种 “刚因柔而重生,柔因刚而显力” 的关系,暗合涅槃美学 “生死相依” 的逻辑 —— 生不是对死的否定,死也不是生的终结,二者互为条件循环往复。
就像庄子在其哲学思想中提到,大漆虽有用,割而涂之,君子却不应仅以物质功能评判其价值,而应追求内在精神自由与满足 。这与我将大漆与建盏结合的理念不谋而合,我并非单纯为了修复而修复,而是在这个过程中,赋予器物新的精神内涵,让刚硬的瓷与柔和的漆在融合中实现灵魂共鸣,传达出超越物质的哲学思考。
记者:作品中从宋代茶盏的日常性到佛境的精神性,完成了一次巧妙的美学升华,这是否暗合传统文化中 “道在日用” 的思想?
于海波:完全正确。宋代文人斗茶讲究 “和静怡真”,煮水、碾茶、点茶的每一步都是心性修炼,建窑黑釉盏以 “黑” 反衬茶汤之 “白”,如同 “明心见性”。当茶盏破损,这些缺口便成了修行路上的 “障”,如同人生困境。我用大漆修复的过程就是一场 “渐修”:调漆时打磨浮躁,填补时步步为营,反复髹涂时坚守耐心,这是对 “戒定慧” 的践行。而佛造像的 “若有若无” 是 “顿悟” 的呈现,真理突然显现却难以言说,给观者留下悟的空间。从日常茶盏到精神佛境的转换,正是 “道在日用” 的体现 —— 最精深的道理藏在平凡事物中,就像修行者在柴米油盐中悟大道,在困顿中见涅槃。
为了实现这种从日常到精神的升华,我深入研究了禅宗与道家思想,从《坛经》中六祖慧能的顿悟智慧,到《道德经》里 “无为而无不为” 的处世哲学,不断汲取灵感。我思考着如何在修复的每一个细节中融入这些思想,比如在雕刻佛像衣纹时,模仿书法中的 “飞白” 手法,留下一些空白与断痕,看似不完整,却给人以 “此时无声胜有声” 的意境,让人在观赏中体会到 “道” 在细微处的彰显。
记者:您的作品被视为 “跨越千年的时间对话”,建盏的宋代基因与当代大漆工艺如何在时间维度上实现 “圆融共生”?
于海波:建盏的釉色藏着宋代的时间密码:兔毫纹是釉料流动的轨迹,油滴斑是气泡破裂的印记,破损断面更是时间的断层,记录着不同时期的岁月流转。大漆的介入则注入了当代时间:生漆经数月氧化稳定,漆料干燥时的收缩膨胀是当代空气的呼吸,漆层随岁月变深是未来的预告。修漆工艺让时间对话更深邃:雕刻时一刀贯通古今,堆填的漆层如年轮记录修复节点,贴嵌的老螺钿形成 “过去 — 现在” 的时间循环。这些让器物成为时间的集合体,既是宋代的也是当代的,正如《周易》“循环往复” 的时间观,破损是时间的伤痕,修复是时间的疗愈,最终的圆满是时间在循环中抵达的涅槃。
在研究大漆与建盏在时间维度的融合时,我也借鉴了许多传统修复技艺的经验。像湖北的叶天泰老师,在修复战国漆豆时,为了精准还原,反复做了几十次实验,弧度测量精确到 0.1 毫米,不同温湿度下漆膜干燥后的颜色都一一记录尝试。我在修复建盏时,也同样严谨对待每一个细节,力求让宋代的时间痕迹与当代的修复技艺完美融合,实现跨越时空的对话。
记者:在当代艺术语境下,您的 “救赎系列” 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当代生活美学有何启示?
于海波:中国传统文化从不回避残缺,《道德经》“大成若缺” 就揭示了圆满与缺憾的辩证关系。我的作品想传递的是:所有裂痕都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在追求 “零瑕疵” 的当下,人们总试图掩盖缺憾,但建盏正因为破损,才让古今美学有了碰撞空间。这对文化传承同样重要:传统文化在现代化中难免 “破损”,与其僵化复刻 “完整”,不如用当代 “大漆”(创新手法)对接传统 “瓷”(文化内核),让修复成为激活传统的过程。对生活而言,这是一种 “接纳缺憾” 的智慧:亲密关系的摩擦、人生的挫折如同建盏裂痕,无需强行消除,而应像漆与瓷那样 “和而不同”,在包容中抵达新的圆满。
我在创作过程中,也不断思考如何将这种理念传递给更多人。我会与一些学校和艺术机构合作,开展讲座与工作坊,让更多人亲手体验大漆修复的过程,感受从残缺到圆满的变化,从而理解其中蕴含的文化与生活哲学。就像淄博的张东鹏老师,他不仅坚持制作高品质的大漆作品,还积极参与大漆文化传播,开设沙龙课程,通过短视频展示制作过程,让更多人了解大漆的魅力与内涵,我也希望能像他一样,为传统文化传承与生活美学推广贡献力量。
记者:最后想问,当观者凝视您修复的建盏时,您最希望他们感受到什么?
于海波:我希望他们看到的不仅是宋代窑火与当代匠心的相遇,更是一场生命启示:器物从完整到破碎再到新生,恰似人生从圆满到受挫再到觉醒。那些若隐若现的佛影不是终点,而是提醒 —— 涅槃不在他方,而在每一次面对残缺时的接纳与创造中。当我们握住这只茶盏,握住的不仅是千年历史与当代匠心,更是 “于破损处见圆满,于日常中悟大道” 的生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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