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蝉鸣响起来的时候,油区的夏日便真正落入了天地之间了。先是几声孤单的啁啾,怯生生的;继而便如千军万马奔涌起来,声音如潮水般漫过整片油区。蝉声一响,原本被蒸腾暑气熏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大地,便又忽然被注入了喧腾的生命。
我们工作的地方,就安顿在油区深处。抽油机群默然挺立,如钢铁森林般铺展到天边,机头一上一下,一俯一仰,恰似在向大地行着虔诚的叩拜,也如无数只不知疲倦的钢铁虫子,在阳光下不停地磕着头。日头越烈,它们便越精神抖擞地劳作着。我们这些采油工,则穿行其中,似野草在钢铁丛林里生根,又似藤蔓缠绕着油井。
老王师傅便在此处做了几十年工了。他深谙每口油井的脾性,听声音便能猜出盘根盒松紧与否,瞥一眼光杆的起落便知道是否该紧盘根了。他口袋里却总揣着一册翻旧的诗集,休息时便坐在树荫底下翻看。别人调侃他,他只是笑:“咱们这地方,除了油味儿,也总该有点儿别的味儿吧。”——那声音如同油井渗出的液体,带着粗粝的温热与沉静,在灼烫阳光底下悄然流淌。
去年夏天,分来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魏鑫,是个文静腼腆的姑娘,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走路也轻轻的,像怕惊扰了油井的呼吸。可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尤其是在面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油井数据时。别人巡井回来,一身油汗,大多想着歇口气,她却总是立刻坐到值班室那台嗡嗡作响的老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她认真的脸庞。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调取着不同时段的生产曲线、压力波动图,一帧一帧,看得入神。即使夜深了,整个油区都沉入机器的低吼和蝉鸣的合奏里,值班室的灯光也常常亮着,映出她伏案的身影。支部毛书记有时巡夜回来,隔着窗看见她还在那里,对着闪烁的屏幕蹙眉沉思,或是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他推门进去,声音放得轻缓:“小魏啊,图是看不完的,早点歇着。”姑娘抬起头,眼睛带着一丝熬夜的微红,却亮晶晶地闪着光,腼腆地笑笑:“书记,快了快了,这口井的液量波动有点怪,我再对对白天的记录……”她那份不厌其烦的细致,像在黑色的油流与冰冷的钢铁间,用数据和线条编织着另一种我们未曾留意的脉络。后来,她真从那些看似枯燥的图表里,发现了几处细微的异常,还提前预警了一次盘根盒的隐患。
巡井路上,满眼皆是油污与铁锈的颜色,然而偶然瞥见,却见黄土地里竟钻出几株青绿小草,在烈日下倔强地伸展着腰肢。它们虽微小,却分明以细弱的碧绿对抗着四周的铁色。我停下脚步,心头不禁一动:纵然铁色覆盖了世界,生命却总能在缝隙里辟出自己的通道,就像我们,也像这油区里倔强的草,在黝黑与坚硬之间执着地生存。
午后巡井归来,蝉声喧嚣更甚,几乎盖住了机器的轰鸣。仰头寻找,头顶的杨树枝叶间,几只蝉正鼓动着腹部拼命歌唱,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整个夏天都喊醒。停下脚步,抬头凝望,手中管钳的重量仿佛一时消逝了。阳光穿过绿叶的缝隙,蝉声在耳中竟忽然化成了某种不寻常的旋律,响彻在钢铁与油污之间,恍如一种奇异而坚韧的生命之歌。
汗水沿着鬓角淌下,滴在工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抬手擦了擦脸,指尖的油污和指纹混合着汗渍,又在脸颊留下浅浅的印记——那仿佛是大地与时间赋予的铭文,是油区夏天里,我们生命最真实、最细微的刻痕。
蝉鸣声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白天的喧嚣,也淹没了我的疲惫;我站在油井旁,油污的指纹刻在脸上,竟像是大地无声授予的勋章——它低声告诉我:即使最坚硬的地方,生命也有其柔软而执拗的歌唱。(王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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