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曾在《我最心爱的读物》一书中提到:“在这世间有一种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发现一个故乡,并对那些极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艺术家梁莉对喜马拉雅山脉区域和南亚地区也有着相近的情感。在过去的十年间,她追随着心中对自由与理想之地的向往,不断前往这些多样宗教文明汇聚的地区,拍摄记录宗教世俗化下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面貌。历经6个月的详尽梳理与筹备,独立策展人陈立精选出37幅摄影作品及相关文献影像,在SIMPLE ONE推出艺术家梁莉的首个国内个展“尘世”。
“梁莉:尘世”展览现场,SIMPLE ONE,北京,2023.11.19-2024.1.2
梁莉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信众,却用镜头呈现出了一个彷若出自信仰者视角下的平凡世界。在她的作品中,似乎没有地缘政治的战火、宗教观念的纷争、民族差异的矛盾,只有入夜的恒河边,女子躬身将油灯放入流水,裸露的脊背柔弱却又散发出坚毅的力量;排灯节庆祝结束后的清晨,朝圣者在河边酣睡,疲惫却又充盈着安逸与满足;例行仪式散场后,少年僧侣背负着沉重的法器走向收纳室,步伐坚定……正如展览策展人陈立所说,“梁莉的创作试图捕捉的是差异之下亲近和可被共享的生活与精神依托”。
梁莉,《散场》,收藏级喷墨打印,60×40cm,2013
太阳升起,
太阳落下,
光影流转。
大地上的舞者分不清楚,
影子是来自东方,
还是西方。
洛伦采蒂(Ambrogio Lorenzetti)的壁画《好政府的寓言》中的这首题诗言说了不同地域文化之间跨越边界、相互融合的潜力。在今天,尽管地理的屏障早已因交通技术的发展而得以突破,精神层面却仍存在着人为设置的藩篱,梁莉作品中散发出的普世性情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笔者希望通过这篇访谈,对梁莉的创作历程与观念进行梳理,同时找寻作品中亲近感的来源。
“梁莉:尘世”展览现场,SIMPLE ONE,北京,2023.11.19-2024.1.2
Q:你为什么会开始摄影?
A:人到了一定阶段其实都在重复自己,这让我想要改变,去做一直以来都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也就是艺术创作。我对视觉艺术和音乐的喜爱从很早以前就深埋心底,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和乐队一起演出。后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格里高利·大卫·罗伯兹(Gregory David Roberts)的《项塔兰》,开始对印度这些地区的文化着迷。在看了很多相关的照片、纪录片、电影,包括约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吉米·尼尔森(Jimmy Nelson)等众多摄影艺术家的创作之后,逐渐也想要尝试用摄影的手段去呈现不同文化下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对世界的看法。
梁莉,《加尔各答的清晨 No.1》,收藏级喷墨打印,90×60 cm,2019
Q: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尝试动手拍摄的?
A:2008年的时候我买了第一台莱卡相机,开始在出差和旅行的途中用相机记录日常,但真正开始创作是在2013年。当时我正在湄南河边的轮渡上,一个气质高贵、手上画满“艺术海纳绘画”的暹罗女孩忽然从我眼前的嘈杂人群中走过,这个瞬间触动了我。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地寻找机会向专业摄影师学习,包括拍摄途中偶遇的AFP的摄影记者、自己的摄影师好友,跟随美国《国家地理》探险队一起外出拍摄等等。
梁莉,《护法》收藏级喷墨打印,80×53.3 cm,2013
Q:为什么喜马拉雅山脉区域和南亚地区能够吸引你在十年时间中不断前往?
A:这些地区应该称之为是现代力量不易抵达之地,虽然在物质上贫穷落后,却保留了许多被现代文明世界遗忘的珍贵哲理。这里的多数人都纯朴、友善、包容,所以每个从其他地方来的人都能在心灵的深处与这片土地的虔诚与圣美产生共鸣,在波澜壮阔的历史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和反观自己。比如加德满都就像是一个“城市大客厅”,无论你从哪里来,都会感觉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在锡克教的圣城阿姆利泽,人们神情中的坚定信仰和光芒也令我触动,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与此同时,这个地区也充满了矛盾。传统与开放、节制与享乐、乐观与悲凉、混沌与秩序在这里相互交错,构建出一种复杂的美感。身处其间的感受就像史蒂文·麦柯里(Steve McCurry)曾经说过的:“在这里,你总会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梁莉,《躲雨》,收藏级喷墨打印,80×53.3 cm,2013
梁莉,《无题》,收藏级喷墨打印,90×46.8cm,2018
Q:你每次从拍摄地返回居住地时会产生割裂感吗?你认为自己与“尘世”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A:“尘世”是指现实世界,与宗教所指的理想世界相对,英文Motal Beings其实就是芸芸众生的意思。凡人生在尘世间,终将消逝,但仍然可以选择认真地生活。他们即是我,我亦是他们。我们都在各自面临的生活局限下,以不同形式摸索着生活的边界,在追寻各自的“理想世界”的过程中抗争与妥协。每一次从拍摄地返回当下,那种割裂感是必然存在的。但割裂只是表象,内在的人性是相通的。我们常常会以信仰、民族、区域等的差异定义不同的人,区别“自己“和“他人”,但梦想、希望、不幸和困惑,这些普世的价值和追求是能感同身受的。
“梁莉:尘世”展览现场,SIMPLE ONE,北京,2023.11.19-2024.1.2
Q: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使你的摄影作品呈现出一种拍摄者对被拍摄者不愿惊扰,但又并非冷眼旁观的微妙距离,既亲近又疏离。你在创作中具体是如何处理自己与拍摄对象的关系的?
A:一方面,我是以直觉式的抓拍方式进行创作。好的抓拍都是在第一眼相互“看见”时捕捉到的。另一方面,我在创作中更希望是以一种自由的状态身处在拍摄对象的世界中,以观察者和体验者的身份做记录,保持一种适当的抽离和边界。除此之外,这种疏离的亲密感可能也源于自身性格比较亲和,我的女性身份也相对容易让拍摄主体进入一种不设防的状态。加之这一地区的许多人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的生活环境,有时他们对我的好奇心甚至比我对他们都大,所以与他们亲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梁莉,《恒河岸边》,收藏级喷墨打印,110×73.3cm,2018
Q:宗教文明的痕迹在你的摄影中随处可见,但在画面中更加引人注目的却是人们日复一日生活的朴素状态,不可见的信仰隐于其下。你如何看待、如何用摄影表现“信仰”?
A:喜马拉雅地区信仰的日常化是他们生活方式的典型特征,他们将信仰融入世俗生活模式中且不被束缚。在我的作品中,除了对特定的仪式抓拍,日常是重要的部分。信仰存在于生活中,我没有刻意去呈现,而是去记录。对于特定的仪式拍摄我会尽可能避免符号化,尝试用自己的摄影语言去表现,比如《恒河岸边》和《冬季的克什米尔》作品,我希望少一些阐明和揭示,去形成更多的不确定性/多义性;《护法》的那张雨中抓拍,就比较强调仪式感,因为日常也充满了表演性。
梁莉,《冬季的克什米尔 No.2》,收藏级喷墨打印,110×73.3cm,2019
我在2008年去印度的时候第一次读到了《人的宗教》,过去十年间,这本书给了我很多启发。在这次展出的文献影像的结尾,我引用了书中的一句话:“世界是一座桥,走过去,不要在上面盖房子”,描述的就是有关信仰的超越态度:世界本无目的,人生的意义存在于你坚持走过去,并且经历了某些东西,习得强大的内心力量,最终到达圆满人性的彼岸。
Q:在你的多数作品中,人们都呈现出一种异于他们所处境况的沉静与自适,这种反差感令我印象深刻。但《冬季的克什米尔》不太一样,它的黑白色调和人物背影的矩阵式排布带来一种形式上的压迫感,可能是现场唯一一张让我感受到束缚、严肃的仪式氛围的作品。拍摄这件作品时发生了什么?
A:在拍这张照片的几天前,我按原定计划从斯利那加前往帕哈尔加姆(Pahalgam),却在途中遭遇了袭击。那段时间这个地区整体局势都不太平稳,每天都需要查阅当天的新闻和安全状况。我当时坐在车上,在街上看到一个戴着面罩手持武器的男孩子,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从衣着上看很像是反抗组织的成员,注视我们经过时的眼神也比较奇怪。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后就发生了一声巨响,像是爆炸声。回头一看,车的后备箱和玻璃全被震破了。我的行李箱是金属的,但也因不明物体的袭击凹进去了一大块。那一刻我想,自己就坐在车的后排,如果没有行李箱遮挡,结果难以想象,好像与死亡擦肩而过。后来我和向导取消了计划的行程,回到斯利那加,在另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拍摄了这张作品,但情绪的紧张并没有消散。
梁莉,《冬季的克什米尔 No.1》,收藏级喷墨打印,110×73.3 cm,2019
Q:在这一地区难免遇到种种不测和限制,影响到原本的拍摄计划,你会因此感到遗憾吗?除此之外你还有过哪些遗憾?
A:作为女性,受到宗教观念、安全问题和性别限制的影响,拍摄总会面临很多不便,也会留下诸多遗憾。比如在克什米尔地区拍摄,就需要经常关注安全信息。此外,要想尝试抓拍到一张 “决定性瞬间”的作品,需要在短暂的一秒中完成对叙事和呈现形式的构思和捕捉。早期由于技术或经验的不足,错失了一些也许可以成为经典的画面。比如《沙弥尼》的单幅作品,如果当时可以再后退几米,将背景环境纳入画面,叙事的完整性和视觉张力都会比现在更强。
梁莉,《沙弥尼 No.1》,收藏级喷墨打印,60×40cm,2014
Q:说到《沙弥尼》系列的这件单幅人像摄影,她的目光有种超越尘世的纯净,我看过之后久久不能忘却。在你的作品中,许多人物的眼神都十分触动人心,但其中隐含的故事和情绪又全然不同,比如《大吉岭少年》、《镜中的克什米尔少女》等等,可否讲讲这些眼神背后的故事?
A:《沙弥尼》其实拍摄的就是缅甸寺院孩子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当时她正好去柴房取东西,屋顶的阳光正好洒落下来,那一刻的凝视交织着淡然、慈悲和纯净。《大吉岭少年》是在人海中蓦然回首,坠入眼中的无法抽离的凝视。《镜中的克什米尔少女》其实是通过房间穿衣镜的映像抓拍到的。当时女主人公正安静的坐在窗边发呆,她望向远方的一刻,好像世界为她驻足了几秒,又匆匆而过,那种状态是对纷争环境下的守望、感怀,也是无声的抗辩。
梁莉,《大吉岭少年》,收藏级喷墨打印,110×73.3 cm,2018
梁莉,《镜中的克什米尔女孩》,收藏级喷墨打印,110×73.3 cm,2018
Q:下一步的拍摄计划是什么?
A:可能考虑去拉达克区域和藏区,目前还在筹划中。可能会尝试在作品中呈现一些趣味性或更放松的创作。采访、撰文丨朱芮菡
免责声明:市场有风险,选择需谨慎!此文仅供参考,不作买卖依据。
责任编辑:kj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