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如何让中国的国家文化符号能成为沟通全球最好的桥梁之一,为此我们采访了怀真居创始人陈虎先生。
陈虎先生认为:任何国家有持久生命力和感染力的文化符号,都一定是立足于本民族独特的地理人文提炼出来的,同时又能超越时空、国界和民族而让人观之怦然心动的精神文化符号。江南文化作为中华民族诗意栖居文化的代表,就具有这样的文化符号价值。在具体的载体上,目前在国际上已广为人知的如苏式园林、昆曲、古建、明式家具、缂丝、苏绣等。但为何这些器物和元素能获得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精神心灵层面的价值内涵才是最核心的。
这方面,在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上,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案例:
为了放置明式家具,美国有名的大都会博物馆专门请苏州园林设计所设计了一座以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的中国明式古典庭院“明轩”,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还亲临现场视察并接见我国工程技术人员。
在以西方为主的现代审美一度风靡天下的当代,为何中国这么传统的器物及色调在欧美又是如此受追捧?主导明式家具的核心审美又是什么?
陈虎先生认为,这首先得从江南独特的地理人文和生活方式说起。江南这一带山水怡人,又自古崇文,生活于这里的文人、士大夫,总喜欢那种烟水迷朦、云蒸霞蔚的境界,这给人感觉很超脱,很诗意。但江南并不是一个只安于享受的地方,以范仲淹先生为代表的读书人开启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人文传统,让江南读书人也一直具有积极入世、建功立业之抱负。于是,江南山水自然,便成为了文人、士大夫进退自如的理想世界:欲进则于山水自然间修身养性以成就治国平天下之本领品格,欲退则于山水田园间自怡,实现精神心灵的平和自足。
这其中,最典型的如明代苏州吴县人(现为吴中区)王献臣,辞官后筑拙政园,并邀请“吴门四家”之一的文征明一起设计,也因此引领了江南的造园之风。
而这样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其实人类是共通的:“人当诗意地栖居”,这句话最初就是由德国19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在其诗作《人,诗意地栖居》中提出的。后来,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其著作中引用了这句话,并对其进行了哲学阐发,使得“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一理念广为人知,成为全球许多人的共同向往和毕生追求。
我想,中国的园林和作为园林家具代表的明式家具,能获得中西方人的共同喜爱是理所当然的——当人类面临精神心灵的困顿时,山水自然便成为最好的归宿,而这一点在江南演绎得最为精彩和极致。所有的构建,无论是园林、家具器物还是山水画,表达的意境都是追求在天地自然之间的任逸自在、身心畅达。
那么,江南这种审美和意趣最具特色的气质在哪里?我觉得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清水古色。
就“清水”这个概念而言,其实也是来自中国传统的“清水芙蓉”之审美,与“错金镂彩”刚好对应。前者为自然之美,后者为雕饰之美。这个概念是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提出来的,我觉得是看待中国传统审美很好的角度。
但是,我为什么要与“古色”两个字结合起来呢?在我看来,“古色”更多是一种“沉”和“陈”的气质,不会那么光鲜亮丽,但也不是“老旧”、“老气”的概念。我想表达的“古色”,本质还是一种在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和不断的陈列展现之后,还能一直在流传和被不同时代人喜欢的经典色调和气质;从具体的色调来看,我们可以参照的比如紫砂壶、宣德炉、太湖石等,它必须要经过岁月的浸润和人的养护,它那个醇厚深沉的味道才能出来。同时,其色内融,自然流露,最为美妙;“沉”更强调精神心灵的概念,是内求的,自我收敛的;“陈”更强调时间的概念是过去的、悠久的。
同时,除了自然的角度,对于吴地江南来说,“清水”的气质还与温润的“玉”相映衬,它还代表着一种很润泽、很细腻的气质。比如就拿明式家具来说,把木头打磨之后,在保留它自然的色调基础上还要求很润滑怡人,这实际上对“工”的要求也是很高的。
与“错金镂彩”相比,若同样以明式家具为例,因为要求保留木材天然的纹路和色调,清水工对材料的纹理把握、对称性和平衡性等要求极高。这也就要求匠人必须要有高超的技艺,一旦失手,则意味着自然美的破坏,更意味着可遇不可求的对称、匹配可能会丢失——比如拿一棵完整的树来打磨一件作品,主干与枝干所对应不同的功能属性(比如书桌之面与脚)早就在创作者事先设计好了,一旦损坏,必然意味着设计的失败。所以,清水工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以苏作为代表的江南高超技艺。
因为对于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有时乃天赐之物,非人力、财力等可强求的,基本没有第二次供尝试的机会。江南造园,如叶圣陶先生言,造园者须 “胸中有丘壑”,此乃基于设计者和匠师们生平多阅历的功力。同理,对于明式家具的设计和制作者,也须“胸中有意象”,更须阅历与感知力——对明代流传下来的作品有无足够量的品鉴与足够深的体悟;在精神心灵表达方面,无论是对明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还是对当代使用者的理解都须躬身入角。
事实上,这方水土在很多地方都有着这样的审美和功能要求,比如苏州人常说的一碗“清水面”,最是要求高。与很多地方料和面一起煮不同,苏州一般都是一碗看上去很清淡的汤和面,然后其它的料单独分碗选配,所以叫“浇头”;但是即使不放浇头,就这一碗汤也要很有味道。看上去清汤寡水,里面其实是很丰富的料熬制的。这就对厨师的火候把握要求极高,一旦煮过了,汤自然就浑浊了。
所以苏州人吃面通常是先喝汤,我觉得这实际上也受到了江南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影响。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他们因为不靠体力吃饭,又很悠闲,吃面不是为了充饥果腹,他们要的就是一种慢悠悠地品位。
还有作为原产地的太湖洞庭山碧螺春,我觉得也是“清水工”的一种代表。它实际上是希望在绿意盎然的春天里,城里人不到太湖边也能喝到真正的春天气息和嫩绿清香,所以对鲜度要求高。与其它茶相比,为什么碧螺春在不放冰箱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放一个月,那是因为茶叶中实际上还含有一定水分的。
这从碧螺春的冲泡方式上就可以看出:为了不让开水过烫而烫熟嫩芽,通常都是先倒80度左右的开水下去再慢慢放茶叶;然后又要能确保茶叶能泡开沉下去,这就对其条索紧凑性也有要求,对搓、揉、抖的力度和时间把握有要求——太松不利于紧条,太紧了茶又容易糊掉,产生烟焦味必然成为新鲜要求的大忌;特别是从前普通使用柴火土灶时,一个人炒茶,对另外负责配合添火、减火的人在速度等配合度上要求极高,炒制之人动作也要足够麻利;而当茶叶投下去之后,那种如花一样自然绽放的感觉和茶香味便扑面而来。
在欣赏嫩叶翻飞如蝶的过程中,春天的第一杯碧螺春便把这最美好的感受带到了我们的面前。所以,高品质的碧螺春也是不能有碎叶的,不然在往下飘飞的过程中,如何能展现这美妙的春色嫩绿呢?而碧螺春不仅是一种高级饮品,更何尝不是一种充满了自然和人文之美的高级艺术品呢?
以上种种江南意蕴,其实正是一种典型的江南文人、士大夫价值追求在日常里的映射,而且一直相传至今,已融化在以苏州为腹地的江南生活里。所以,我觉得“清水古色”是一种典型的江南审美和意境,也只有在江南这方山明水秀的环境里,才能孕育出这种独特的人文生活空间。
自然与沉淀,成为了江南士人深入骨髓的追求。这,其实也是一种“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在江南日常生活里的呈现——与近代西方自工业革命后的工具理性和强调征服自然为主的理念不同,中国人是天生能与天地融为一体并愉悦地和谐共生的。
而这种审美和意境,又是可以很直接地在现代生活里仍可品位、体验的。我觉得这样的文化符号,更容易成为中国文化走向国际的一种美妙生活体验。因此,“清水古色”作为一种独特的江南审美,完全可以成为“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符号和元素,成为江南乃至中国文化自信和软实力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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