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我的六姨,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
捎带着母亲的问候,六姨也急切地询问着我关于我母亲的消息,我从字里行间之中常常半天才可以听得懂一句话,再艰难地用她可以明白的话语回答给她听。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上午,正午的日光照到了她的脸上,她没有再表达什么,或许她也知晓她与我交谈时候的费劲,她捶捶背,颤巍巍地朝着厨房走去,想要招待下我这个在她眼中还是个孩子的人。
我匆忙地站起身,她大概以为我是要急着离开,也转过身,用力地拉着我的衣角,招待我坐下。
我其实是想要让她不要再做饭,我并不饿,也带过来许多方便老人吃的东西。然而我又知道,我的劝说恐怕无济于事,我是拗不过她的。
说起带过来的那些东西,现在还在外面的车上放着,无论我再如何劝说,她始终也不肯收下。
乡下的房子里,做饭烧的还是柴火和玉米秆,窜出来的烟味很大,我闻了许久的烟味,六姨才终于做好了饭。
记得在好久以前,我常是在还没有闻多少烟味的时候,六姨就已经做好了饭,现在,我的确感受得到,她已经过分地衰老了。
简单地吃过几口饭后,我主动收拾起了碗筷,这一次她没有再阻拦什么,只是不住地说:“的确是长大了,长大了。”她那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替我母亲高兴的欣慰。
我满以为她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歇一会儿的,我满以为会是这样的。
等到我将一切都打理干净后,才恍然发觉她已经到了门外。
还是当年的场景,她比当年的她憔悴了许多,背也驼了许多。但是,她却比当年的她更加倔强。她接受别人对她的好,就好像是会惶恐,会不安似的,她却仍坚持着、一贯的、她对别人好的理念。
灌满了一整桶的小磨油,系好了结的玉米棒,说到底也不会再有些什么,这是她眼中的最好,她将她所有的最好都给予了出来。
我是被说教套死了的人,说教是徒劳的,它只能让我生出一身的厌烦,当厌烦积攒的多了,人也就冷淡了。于是,我那生而为人的温情也与风和光阴一并俱散了。
如今我又见到了我的六姨,我是可以俯看她的,我本就生的很高,她正一日复一日地佝偻。可是,我还是愿意低下身子,认认真真去倾听她口中所发出的每一个字节。
我知道的,她不会去害别人,更不会去害我。
六姨夫去世已有三年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六姨夫便是病逝的,他不在的那一天,六姨哭得很是悲痛。
然而,六姨夫的死是渐进的,病情是逐步加重的,这样的结果是可以预知得到的,也是会有所准备的。六姨仍可以从悲痛中振作起来,打理着日常的事物。
今日,我仍记起不久前所传来的噩耗,我的表哥,也就是六姨唯一的儿子,从高楼上意外坠下,也同样不在了。
还记得在幼年那浅薄无知的岁月里,表哥第一次出现在我世界当中时,我所仰望的他的高大。
然而迄今我所能够记起的,脑海中浮现出的那时的世界已静悄悄地渲染上了灰黄,灰黄如同尘埃一般的颜色,大概是在记忆的角落被搁置得久了。
夏天,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很热,这是那时树上不息的蝉鸣所佐证的,表哥在结束一天的忙碌之后提上手电筒钻进了房子后面那一小片的树林,并不需要多长时间,表哥就带着鼓鼓的一袋子知了满载而归,这是少有的可以解馋的时刻,想起我原本面对挣扎的知了的害怕,再到盐水泡过的知了在油锅中上下起伏所爆发出的阵阵扑鼻的香气。
接受一样之前害怕的东西,似乎,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这当然是因为表哥极佳的手艺,可那时简单的我,只感受到了知了的美味,现在想来似乎正是从那时起,我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害怕的东西,总归多了一份包容,少了一份抵触。
后来的日子逐渐好过,生活也慢慢丰盈起来,可我每年的夏天仍少不了要吃一顿炸知了,再一次和表哥相聚的夏天并不会再那么的热了,而表哥也向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炸知了我是爱吃的,啤酒我也是爱喝的,可是二者同时享用,我倒真不曾想过,直到表哥将啤酒递到我的手中时,我才如梦初醒。学着表哥的样子,我将炸得外酥里嫩的知了夹入口中慢慢咀嚼,再对起啤酒瓶大口灌下,借助舌头的搅拌,我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滋味。
仅一刹那,愉悦的感觉就洋溢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当中,这是味蕾兴奋到极致的绽放,如同绚烂的烟花,如同脱缰的野马,天地也仿佛澄澈开来,孜孜不倦地将夏日的热气变凉,带有风气息的凉气变得更凉,再不断吹拂在人的身上。
这一瞬间,我知道,我被这样超凡的味道征服了,我抬头再看表哥,恍觉他似乎是一个神奇无比的魔术师,能带来各式各样全新的体验……我思索着,在这样一个夏天,表哥在我的心里留存着这样一个玄幻且瑰丽的印象。
人的生命是很顽强的,这是书上说的。可我目前亲身历经的一切,无一不在告诉着我,人的生命脆弱得实在是难以想象。一个好端端的活人,突然之间就不在了,没有预料,没有道别,就再也无法与之交谈往昔岁月之事了。
遗忘,像是深渊当中不断衍生出的可以修改的触手,正在一步一步地涂抹掉记忆里留存的所有痕迹,原本的年岁,再往后,就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了。
当万千情绪袭来,只会猛然地一空。这一空,是胜出悲痛许多的;这一空,就意味着一些东西被抽走,永远也无法再留存;这一空,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物质消逝,再来看时,人,就只剩下一副空躯壳了。
所幸,六姨挺了过来,继续着生活。我确信她是顽强的,我正在接收着来自于同一片土地上所诞生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顽强与脆弱,正告知着我,矛盾确在,矛盾永在。或许在以后,不久之后,亦或很多年以后,我也会去尝试接受说教与反说教的理念,当二者与我为一,无论好坏,我想,我也应当抛去一些冷漠、凉薄,怀揣有一些良和、温情!
我待的日子并不算长,很快就又要离去了,不过,母亲已然准备好了东西,正要搬回来住。
我仔细算着日子,发现恰好有一日闲余,我静待那一天的到来,打算带着母亲和六姨一同到堰口后面的山上去看日出。
我猜那一天的太阳一定会很红,很好看,照在人的身上,人也一定容光焕发!
(作者简介:齐帅杰,南京传媒学院在校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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