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时曾允诺母亲,不管将来谁先离世,父亲都要为母亲写一份“痛念”(父母当时的读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我也曾问母亲何为“痛念”?母亲说就是把她这一生的经历和所受的罪以及所受的委屈写下来,让我们晚辈人能记住母亲的不易。老人家们所说的所谓“痛念”我想大概也不过就是类似我们今天所说的悼词或祭文吧。可一向说话算数的老父亲这次对母亲的承诺却因疾病的折磨未能给母亲兑现。
且不说父亲的承诺兑现与否,单说父亲有此心意就说明父亲对母亲的付出高度认可。
在母亲即将诞辰一百周年的日子里,也是父母最小的女儿有了近六十年的人生阅历的今天,来替老父完成对母亲这样一个承诺,自觉很难表达父母亲之间的那份理解与懂得,只能是尽尽自己的孝心。从一个女儿与女人的理解角度来试着为父亲完成对母亲的这样一个承诺,想必肯定难免有失偏颇。不过知书达礼的父母地下有知定会理解女儿的用心良苦。
母亲出生在湖北省黄陂县三合店福禄畈方姓一个非常殷实的家庭,其祖父是当时的武举人。家中不仅有田产,在省内外还有不少的实业。据说河南的驻马店、漯河、信阳等地分别开有洋纱号(纱厂)和火柴厂,桥口还开有猪行(屠宰场)。外祖父兄弟姐妹多,在家虽排行老六,但由于其做事踏实舍得吃苦,为人厚道,办事公正。在整个大家庭中深得家人的爱戴。所以家里的所有生意均一手由外祖父掌管操持。整个大家族中的帮工及帮佣也有不少,可以说母亲的少女时代是在无忧无虑之中度过。母亲虽未进过公办的学堂,却也在家中请的私塾先生的教导下,识些文,断些字。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也可算是富家的千金了。(插播点母亲的轶事,母亲到老了有时真的像孩子般天真。在母亲九十岁那年,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外祖母那个时候还是有些封建的,认为女孩子不能在外面抛头露面,只为我在家里请了私塾先生,而没让我接受公办学校的正规教育,以至到如今没文凭,到老来要你们来赡养。如果要是年青时有文凭现在不就不会让你们养,那你们的负担也就轻些。”听九十岁的母亲说这番话,既觉得好笑,同时心里有股酸酸说不出的滋味,老人哪里是真正想要文凭,分明是觉得自己给子女添了负担才会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不排除母亲有对自己未能接受正规学校的系统教育而抱撼的成份。)
外祖父母的身教言传,和当时社会所提倡的三从四德的教育理念,使得母亲心中始终就没有自己。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是必须听父母的安排。
听母亲说,在她小时候曾经订过娃娃亲,据说对方也是黄陂木兰川里的一个大户人家,读的专业是军事,但他们却未曾谋过面。还没来得及成家就直接上了战场,在一次战役中不幸阵亡。所以母亲的婚事就这样给耽搁了。直到母亲27岁(那个时代的27岁可不是现在27岁的概念,那可是超超大龄。)才在母亲表姐的撮合下认识父亲。与父亲结婚时,父亲已经是二个孩子(即我的大哥和姐姐)的爹了。
此时母亲的家庭已经出现大的变故。火柴厂失火,外祖父突发急病身故。加之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纱厂和火柴厂相继倒闭……,多重因素让一个有过诺大产业的家族辉煌不再,仅靠外祖母名下的一点地租过活。
家族经济支柱的坍塌,外祖父的突然离世以及当时的战乱更让外祖母为母亲的婚事忧心忡忡。母亲的大表姐给外祖母介绍父亲情况时还刻意隐瞒了大哥的存在,只说父亲有一个女儿,外祖母在这种情况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已经定好了婚期,母亲都不知情,直到母亲收拾屋子时偶然发现了婚约才知晓此事。当时的母亲很生外祖母的气。认为这么大的事也不与自己商量,况且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想到了如果不服从外祖母的安排会是一个什么后果,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内心的挣扎,让当时的母亲茶饭不思。老人家为了自己母亲的尊严,为了自己的母亲不招致尴尬的颜面扫地,更为了不让自己的母亲为自己的婚事忧心忡忡,最后还是一个“孝”字让母亲妥协了。这种“无我”的处世方式和思维方式,也是与母亲所受的教育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的。
与父亲结婚的当天,祖母将大哥和姐姐(大哥6岁,姐姐3岁)牵到了母亲的面前让二个孩子叫“妈”,此时的母亲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所嫁的丈夫还有二个孩子!这事让母亲猝不及防。她难过的倒不是考虑一个在娘家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自己立马就要担负起不是自己亲生的二个孩子抚育责任。而是有种被骗的委屈,当时母亲的心情是怎样的滋味?那是怎样一个无奈?怎样一个五味杂陈?要有多大的胸怀才能接受这结婚当天就当二个孩子继母的这个现实?纵然有一百个怨愤,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隐忍,你又怎能奈何这残酷的现实!想想都心疼当时的母亲!
婚后一个月“回门”时的轿子里,父亲怀里抱着的是大哥,母亲怀里抱着的是姐姐。
记得是哪位体育名人说过一句话:世界上“裁判”是除“继母”之外最难做的人!可想而知“继母”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做的人。
这中间的难,母亲不曾与我提起过,只有一次母亲对我说:原来父亲的整个大家庭兄弟妯娌们都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有一次做了一点好菜,大哥和姐姐都很喜欢吃,但四婶则把它们藏了起来,母亲心里很不舒服,将好菜拿了出来递给大哥和姐姐,并说“四娘给你们开玩笑的,你们吃吧。”可四娘很不高兴,当着母亲的面说道:“得亏不是自己亲生的,要是自己亲生的那还不要宠到天上去”(黄陂的土语比这说得要难听许多,这只是我翻译成今天的大概意思)。母亲的修养让她不想与四婶去一争高低。母亲虽是个豁达之人,但心里想的却是这要是让孩子的亲生母亲看见这一幕心里该有多难受!我既然嫁给了孩子的父亲,那他们就是我的孩子!让孩子吃到想要吃到的东西,那就是我的责任。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想与你针锋相对,最后还跟四娘笑着说:“你本来是与伢们开玩笑,要是不拿出来让他们吃,他们会当真的。”这件事看起来不算大事,也并非说四娘就怎么不好。我想表达的只是世俗的观念让继母的角色太难扮演。母亲能用这样的胸怀和技巧来化解、处理这件事,不能不说是母亲的智慧使然。
可想而知,一个继母要想保护孩子都会遭人辱骂奚落,要是虐待那就更不堪了……。母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深怕别人说东道西。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娘家的名声受损。个中滋味谁能体会?
母亲虽有她的不幸之处,但母亲却又是有幸的。碰到父亲这么知书达理并且很厚道的一个人。处处事事总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说起父亲对外祖母的好,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爹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在母亲去逝之前没二年,我与母亲谈到过去的往事,我曾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问母亲:“妈,我想听您一句心里话,您嫁给爹后悔过吗?”母亲的回答是那样干脆:“不后悔,真不后悔。你的爹是世上少有的好人,虽然一辈子不会赚很多钱,一辈子也不会做家务,我是比一般女人要辛苦许多,但我却是心甘情愿。你爹一生厚道,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再说还有你们这一帮孝顺儿女,我很知足了。”母亲虽然没总结过老两口的相处之道、感情的经验之谈,但他们之间在我今天看来有的却是一种心灵的融通,或者说是有一种心灵的默契。彼此理解,彼此懂得!并愿意为对方牺牲自己,委屈自己。人生能有这样的伴侣你能说这不是人生最大的有幸么?
当然,母亲也不是神,老人家也有自己的抱屈之时。在大哥有时无端在家撒气时。母亲也很生气,也有她的烦恼和想法。有时我去的时候偶而也说给我听听,可是当大哥从铁路货运的岗位下岗回家以后,没了经济来源之时,老母亲却像化缘般与几个哥哥和我要钱给大哥,老是让我们帮大哥再找个他能胜任的工作。并说:“作你老爹看咧,你们不帮他有哪个能帮他呢?好歹你们也是兄弟姊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在家里困着,坐吃山也空啊,你们帮他也是在帮我呢。”
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社区为母亲和大哥办了“低保”后,本来是他们二人共享的,再说母亲也无经济收入。可母亲到死也未曾拿过低保一分钱,也从未向大哥提起过此事。社区为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每天有一小时的免费义工服务。母亲也从未自己享受。一直是让大哥在享受义工的服务。而母亲的生活费及请保母(九十岁以后)的钱全都有其余的哥嫂和我们来承担。
母亲是很能记人好的人,总对我们说:“你们那时候还小,一家人经济非常拮据,有时候家里要是偶而煨一回汤,你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只要是看到我的碗里没有内容,她就总是往我碗里赶。她的这个举动真的让人很温暖,很温馨,也很让我感动。总算我的付出没有白费!”
作为继母,能有这样的胸怀,能有这等的度量,我由衷的佩服母亲!特别是在老父亲去逝多年后的时期,母亲仍能这么待大哥,那也是在为故去的丈夫分忧啊,同时也是母亲一辈子善良的秉性所致。
母亲的大度还不止表现在对大哥的事情上。小时候,只要是我们一起回乡,母亲总要带我们去大哥和姐的亲舅舅那里探望。几个舅舅对母亲也是非常亲热,一口一个姐的叫唤。他们对母亲的尊重简直超越了亲生姐弟。即使母亲不回乡,我们回乡母亲也是嘱我们前往几个舅舅家探望。舅舅们对我们也不是一般的疼爱,记忆中特别是瑞伢舅舅,那时的农村其实很困难,可只要是我们去了,他都会让舅母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我相信舅舅给我们吃的东西绝对是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可瑞伢舅舅是个要面子的人,还说:“你们在汉口造孽,我们在乡下想吃什么都有。”康哥和汉哥回乡,他还请了湾里的同龄人作陪,弄了一大桌的菜。那个年代能这样招待我们,那不是一般困难!可以想见母亲在几个舅舅心目中的份量。其实,小时候我一直在感情上与瑞伢舅舅很亲,包括我成家后老人还到过我婆家作过客,我也很喜欢这个舅舅。
到我懂事后知道了舅舅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知道了舅舅与父母亲的真正关系时。回过头来再看母亲与几个没血缘关系的舅舅相处的那一幕幕过往,由衷地佩服老人们超越血缘亲情的真诚,天下能有几个像他们这样的关系能相处得这么真诚,这么和谐。
母亲一辈子做事严谨,哪怕是家务活也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追求完美是老人家一辈子的风格。
给子女做衣服或者鞋子,哪怕是有一点点的瑕疵,即便是一夜不眠,也要重新改做或者拆掉从头再来。这种行事风格让母亲要比一般人多做许多事,辛苦许多。(说点题外的话,在这点上我半点也没继承母亲的基因,遇事马虎,能将就的事决不重新再来。哪怕织的毛衣或者毛裤两边不对称也不会轻易拆掉,只要穿着不是那么不舒服,影响到人体的舒适度,那一定是让其不对称的存在下去。我的理念与母亲恰恰相反,从不追求完美。只要能让我少做事,宁可不完美!母亲为此也没少数落我:你这伢哪来的这马虎?做事冒说过点细,这哪像我的姑娘?每当此时,我都会拿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与母亲抗衡。直到现在我也“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如既往马虎!嗨,在这点上也不知是母亲教育不力,还是我的顽固程度超过了母亲的教育能力?唉,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五十年代,由于父亲那时在汉口工作,全家便从黄陂搬来武汉生活。刚搬来之时经济上非常困难,一没房子,二没个好单位。父亲是读书之人,一没力气,二没某生的技能,家务事更不擅长。父亲当过文书,也做过财务。一个月也就很少的一点固定工资。当后来再添了几个哥哥和我之后,整个家庭的经济情况更是捉襟见肘,要什么没什么。可母亲却从来没有过怨言,用女人特有的韧性和刚毅,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来帮父亲操持这个家。衣服鞋袜自己做,毛衣自己织。孩子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针线活。从我记事以来,记忆中母亲常常做针线活做到鸡叫,一天睡眠能保证三个小时就是不错了。七个孩子另外还有祖母、外祖母,也时常与我们一起同住。十多口人睁开眼吃喝拉撒,哪一样都必须由母亲亲力亲为!那时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不像现在有家用电器,洗衣做饭样样都得手工操作。吃水用水还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挑。少不更事的我当时并没觉得母亲有什么难,日复一日母亲都是这么干过来的,这在我们家似乎早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活习惯。现在想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劳动强度?母亲就是一台机器也有个“倦”的时候啊!写到此,我的心很痛很痛!那是我对“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古训深刻领会之后的幡然醒悟!
为了补贴家用,母亲不得不放下架子做小生意。在黄陂卖过针头线脑,过个十天半月就得往黄陂县去进货。那时的交通极不方便,从三合店到黄陂县城少说也有几十里地,挑着担子一天必须往返。本来,是可以在祖父母家休息一晚再回三合店,可是一家老小都张着嘴等着母亲回家做饭呢,哪敢懈怠?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在汉口,同样为了这个家,母亲又卖过稀饭,卖过鸡蛋,卖过茶,卖过油条,卖过发糕,炸过面窝,卖过热干面……,这样样都是十分辛苦的活。都得起五更睡半夜的劳累。为的是能维持这个家日常的开销,为父亲分担经济的压力。七十年代初每年的冬季还去酱品厂切萝卜,赚取每斤3分钱的加工费。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那个冷真叫刺骨啊。再冷也只能在露天没遮没栏的情况下劳动。整萝卜要下几米深的池中打捞,这对母亲来说是很吃力的事,身单力薄个子又小,通常是萝卜打上来浑身湿透。汗水与池中盐水相互渗透,经北风一吹那滋味就是一个透心的凉啊!以至后来母亲经常是关节疼痛、颈肩疼痛。
劳累让母亲的身心饱受摧残。尽管如此,我却从未听母亲抱怨过父亲不会赚钱,不会做家务。相反对父亲总怀有一种崇敬,一种尊重。
母亲应该说是很乐观的,也非常坚强!
生活的艰苦并未泯灭母亲对未来的希望,孩子们的成长对母亲来说就是她最大的希望!在那么艰难困苦的环境里,还时常能听到母亲哼哼小曲,唱得最多的就是“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
母亲的辛苦不但是把自己的七个孩子带大,后来又为第三代作奉献。先是帮姐姐带孩子,后又帮几个哥哥带孩子。再后来父亲又患直肠癌。这种病异常痛苦,且父亲经常是一天要换几次内衣。因疾病的原因导致父亲大小便失禁,一天弄脏几套内衣是经常的事。母亲又是寸步不离没日没夜地悉心照料直到父亲去逝。这其中的辛苦我们虽然能少得可怜的分担,但绝大多数还是母亲在吃力地扛!她老人家在这个大家庭中不仅是精力上的坚强支柱,同时也是一大家人坚强的精神支柱!
真正稍稍有所清闲时,是在父亲去逝后。那时母亲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了。早已超过了法定的退休年龄!
好在母亲的身体尚可,在父亲去逝后母亲还健健康康地活了二十二年。姊妹们对母亲也很孝顺,虽然母亲没有退休费,但子女们每月都会准时给母亲送来生活费。期间子女们还凑钱让五哥陪母亲去了一趟北京、天津、北戴河旅游。这趟旅游成了母亲在人前炫耀的资本!逢人就说子女怎么怎么孝顺,你看不仅给我生活费,还凑钱让我去旅游!自豪感油然而生!极大地满足了母亲吹嘘儿女孝顺的“虚荣心”。这趟旅游对母亲、对我们晚辈来说都很值得!
母亲有了“炫耀”的资本!我们少了一份对母亲的遗憾!
这中间也有些插曲,住了几次医院:疝气手术、小中风、下肢丹毒、股骨头骨折,这些母亲都扛了过来。只有2010年3月26日这次的由“房颤”引起的血栓,老母亲终于没能扛住。在住院抢救半个月后,医生建议我们让母亲回家康复。同年5月31日,母亲脑血栓再次加重,同时还发起了高烧,陷入深度昏迷。三天的弥留之际真叫人难过,看着母亲这般难受我真想替她来受这份罪。在与恶疾抗争了三天之后,母亲终于没了抗衡的力气。于2010年6月2日晚9点带着对儿孙的依依不舍、带着对人生的无限眷恋驾鹤西去,走完了她九十六年的人生历程!
愿天堂里的母亲幸福!
女儿为莹敬上
责任编辑:kj005
文章投诉热线:182 3641 3660 投诉邮箱:7983347 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