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发叔叔并不是亲叔叔，而是父亲共爷爷的堂兄，照理说这是隔了一层的叔叔，可我们家却对这个叔叔格外的亲近，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父亲祥林嫂式地讲述一个故事，小时候，父亲总是带着笑容和骄傲讲述那么一个在我们看来是老掉了牙的故事——仿佛是long long ago 的开头。

父亲说：小的时候，你样发叔叔和我玩得很好，我读书好些，你样发叔叔体力好些，写写算算的东西我经常帮助他，而他却在体力方面非常照顾我，背米袋，背沉重的书包,炖饭，拿饭，甚至有谁敢欺负我，他就去帮我打架，记得有一次……

每次讲到这里，父亲总是兴致昂然，而我总是打断他：爸，你这个故事我都会背了，能不能讲点新鲜的?这个时候，妈妈总是跑过来插一嘴：你样发叔叔简直是你爸爸的书童!这样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我们家一年要重复很多次，我和姐姐耳濡目染，知道样发叔叔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也对这个叔叔格外尊重。

而样发叔叔也把对父亲的友谊转移给了我们，据婶婶描述，样发叔叔是一个很有血性、有点暴躁和脾气的人，但我的印象中，样发叔叔从来都是温和、友好、不大声说话的，村子里很多人都被样发叔叔凶过，但我很幸运，由于他和父亲的友谊，我得到的从来都是和蔼可亲和几乎接近温柔的目光，每逢钓到鱼，样发叔叔总是不忘甩两条大的放在门口，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温和地说让我给爸爸，我总是说好的，保证不会贪污你给好兄弟的鱼。至于父亲，也还是如他小时候一样，样发叔叔不会的工作，比如写个文字啥的，办个证啥的，总是一马当先，从不犹豫，那份默契的友谊，数十年如一日，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和样发叔叔交谈甚少，总是停留在发一只烟和倒一杯茶的事情上，每次他和爸爸座谈，他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而我却总是插不上话。年轻的时候，样发叔叔凭借自己良好的体力和做事利索的风格养活了一大家人，样发叔叔有三个孩子，尤其疼爱他唯一的女儿小琴，小时候，有一次过年，我们见小琴穿上了迷人的西式的婚纱样式的白色连衣裙，我们都觉得非常羡慕，那个年代，大家能吃饱穿暖就已经觉得很好了，而备受疼爱的小琴竟然能穿上西式风格的白纱裙。又有一年，样发叔叔给小琴买了一双特别漂亮的鞋子，小琴妹妹特别高兴，逢人便说她有一双漂亮的新鞋子，当走到我们家门口边上壕沟边，遇见我们，便伸出一只脚展示自己漂亮的小鞋子，结果恰好下过雨路滑，小琴妹妹因为伸出一只脚没站稳摔了一跤，差一点就摔进壕沟，这在我们小伙伴中间传为笑谈。很久以后我们依然记得这个段子。而这个段子也是样发叔叔疼爱女儿的铁证，在儿女面前，样发叔叔始终是温柔暖意的。

与疼爱女儿相反地，样发叔叔对待婶婶并不算温柔，甚至是有些暴躁，婶婶虽说是有些话多，但总体上算得上一个善良的人。每逢过年，婶婶总是在我们院子里坐上良久，婶婶抱怨样发叔叔打牌，说他打牌说都不能说，给儿子们带了一个不好的头，婶婶各种抱怨各种生活不下去，但看得出，婶婶心中还是爱着、依赖着叔叔的，她的不离不弃就是明证，每次讲到最后，我都总结道：我知道婶婶也不是要什么，无非是需要样发叔叔温和些，好好和你说话，不要吼人就好，钱多钱少你都能过得下去。这时，婶婶脸上总是浮现出笑容，还是你懂得婶婶，你们一家人都太聪明了，只要他好好说话，我说的话但凡听进去几句，我也不会这样……

由于样发叔叔和父亲特别好的友谊的缘故，我听到的关于样发叔叔的消息几乎都是正面肯定的，我们心中的印象永远也逃不过那个魔咒一样的经典故事：小时候，和爸爸是铁哥们，一起炖饭，一起上学，替爸爸打架……不过一个小插曲，让我觉得样发叔叔也是有缺点的，这事还得从奶奶说起，有一年奶奶病重，我们全家都在南昌，样发叔叔突然连续几天都打来电话警告爸爸，奶奶快不行了，赶紧回家。还是和以前一样，第一手消息首先要告诉爸爸，爸爸在家里说，连样发叔叔都说奶奶不行了，我们还是全家都回去吧。

后来奶奶去世，在葬礼上，有一个环节，儿女们都需要站在人群里层，意为孝子孝女，义秀姑姑由于是奶奶收养的女儿，被样发叔叔不允许站在里面，当时义秀姑姑被气到躲到屋侧后放声大哭，说养的女儿也是女儿，我见状，好言相劝，把义秀姑姑牵了回来又站到屋子里面，样发叔叔见是我牵了回来，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是我数十年来，第一次和样发叔叔作对，样发叔叔没有预想中的大吼大叫，而是以沉默回应我的对抗，他的心里，还是让着我的。

葬礼结束后，父亲跟我说，奶奶的葬礼，样发叔叔做的事情，可能比他自己还要多，忽然感觉很对不住他，于是又恢复了对他的尊敬。

近几年，样发叔叔家里屡次发生变故，尤其是二儿子命运不佳，让样发叔叔和婶婶瞬间老了很多，今年过年，样发叔叔还是像往常一样经过我家门口，还是像往常一样过问父亲在不在家，他们的友谊还是一如既往，或许只有和父亲聊聊，他的内心才会稍稍释放。而婶婶也是一如既往地和我们家亲切，她跟我们诉说着她的不容易，继续不喜欢叔叔打牌，继续不喜欢叔叔的暴躁脾气，我还是总结说，若是叔叔好好说话，叔叔温柔一些，少打些牌，婶婶定不会怪他。婶婶听后和往年一样称赞我们是聪明人，或许在婶婶心中，还是爱着叔叔的，哪怕再难，她也不肯离开这个家，只是她希望叔叔做出一些改变，变成她心目中能够接受的人。

今年元宵，我破例回家陪孩子们看烟花，节前，我看到样发叔叔，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一身上下都是旧衣服，那种看人的神情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跑来问父亲在不在，见父亲不在，又悄然离开，我追出来发了一支烟，叔叔把他挂在耳朵上，我轻声说能不能对婶婶说话的声音小一些，意思是温柔一些，叔叔大声说，不大声说话，她不当回事!然后带着没有见到他好兄弟的失望转身离去，这是今生我最后一次听样发叔叔说话。

元宵后回到南昌，孩子们问这些鱼是哪里来的，父亲亲切地回答说，是样发爷爷钓来的鱼，知道样发叔叔总是不忘塞给他的好兄弟几条鱼，那份超过半个世纪的友谊，总是让人感动到热泪盈眶。

又过了两周，上午我还在梦乡，我就听到那个关于样发叔叔的老故事，我以为又是父亲在怀念过去，只是仔细一听，却是母亲在讲述那个故事，那个故事跟以往任何一年听到的都不一样，那份语调里面仿佛加入了一味从不曾听过的味道，像是怀念更像是追忆甚至是祭奠，一向对语言特别敏感的我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一打听，才得知，样发叔叔出意外了!

一向体力好风风火火的样发叔叔竟然在帮别人修屋顶的时候，从屋顶上不慎摔了下来，我当时简直觉得这是一个假消息，凭样发叔叔的体力，仿佛就是从更高的楼层摔下来也最多只是受伤而已，怎么可能意外死亡，我的震惊像听到了原子弹爆炸!我把眼神移动到父亲脸上，见父亲的脸上除了严肃与平静以外，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但父亲非常急切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早点回家，任谁也无法阻止。父亲回家后，母亲才告诉我，在小区楼下，父亲嚎嚎大哭了两场，坐了小区的某个地方像是生病了一样，要不是母亲执意让父亲上楼，都不知道父亲要独自伤心到什么时候。那种伤心，母亲形容道，就算是爷爷奶奶过世的时候，也不曾见他这么伤心过。我说，这不一样，爷爷奶奶是高寿，是正常老去，样发叔叔是意外，是没有给父亲任何缓冲时间来接受这个消息的，更何况，父亲和样发叔叔有长达六十年的真挚友谊，这不一样，大不一样，不能这样比较。

写这篇文章时，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好好的一个叔叔说没就没了，真是人生若梦，为薄命的样发叔叔感到伤心，却又为父亲和样发叔叔的友谊感到非常感动，父亲和样发叔叔的友谊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友谊之一，朴素、真挚、长情却又跨越半个世纪的时空，任何美好的形容词用来形容这段友谊都不为过，它亦是人间不为人知的传奇。

据说，我们看到的月光，都是一分钟以前的月光，因为光线从月球出发，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才能到达地球;而我们手心里的阳光，则是八分钟以前的阳光，因为太阳光从太阳出发，需要八分钟才能到达地球;而有些星光，可能是遥远的星球一年前发出的光线，经过一年后到达地球，我们才得以看到。以此类推，站在五十多光年的星球看地球，看到的是地球上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个星球，离地球正好五十多光年，那么站在那个星球，看到的地球，正好是父亲小时候读书时的样子，如果此时此刻，我们站在那个遥远的五十多光年外的星球，我们就能亲切地看到父亲和样发叔叔一起读书时候的样子，相信那个场面一定能让父亲口中的那个老故事真实再现：

那个时候很穷，但也很天真快乐

你帮我背米袋，我教你做作业

闲的时候谈天说地

惹事的时候，你帮我打打小架

我教你怎么应付老师

风是轻的，水也是甜的

两个少年在上学的路上

还不知道友谊是什么意思

更不知道半个世纪有多漫长

只是总也有说也说不完的话

帮也帮不完的忙……

(文、图：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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