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宿华:给我十年 记录这世界的喜怒哀乐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
这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有山,有水,有吊脚楼,有翠翠,有土匪。
从湘西山水里走出的宿华,第一次坐火车从北京到杭州,惊叹“那么大、那么平的可以种庄稼的地,顶我们多少座山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广阔的华北平原。高考后,离开张家界南边的小镇到北京读清华大学时,火车经过华北平原时正是半夜,第一次出湘的宿华没有亲眼见到平原。
这位出身小镇的创业者,和他的伙伴们做了一款短视频社交应用“快手”,低调运营了3年。直到2016年6月,《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一文的广泛传播,引起了公众对快手的关注。这时候,快手已经拥有4亿用户,日活跃用户4000万,用户平均使用时长40分钟。
根据2016年10月联通沃指数数据,在移动应用户均月消耗流量排行榜上,快手以257.4MB排名第一。
关键词一:技术
2013年,GIF快手转向做短视频社交应用,日活跃用户跌落至1万。
GIF快手是一款将视频转化为GIF格式图片的工具,转化后用户可以分享至微博、QQ空间。红极一时的“走你”航母style GIF几乎都是通过这款应用制作的。
但是GIF快手,不是创始人创业的初衷。
快手联合创始人程一笑、杨远熙在大连惠普共事两年。2008年6月,iPhone 3G推出后,程一笑就托人代购,并邀请杨远熙一块开发iOS。后来,程一笑加入人人网,一直在钻研iOS。
2010年12月,Android 2.3推出,基于安卓系统的App开发开始兴起。次年,辞掉华为工作的杨远熙北上,加入程一笑团队,做GIF快手。早期,程一笑的GIF快手团队有4个人,在立水桥以每月3500元的价格租了一套两室一厅做为办公室,他们吃住都在那里。
团队一开始就想做视频社交,但是当时网络条件、技术、市场环境都不成熟,视频社交的尝试失败,他们做了GIF快手。不过,程一笑他们也留了尾巴:GIF快手上有栏目“热门”,这个栏目隐藏得比较深,设置成用户默认分享到微博时,也同时分享到“热门”上。在这个栏目上,寄托了他们做视频社交的梦想。
GIF快手鼎盛时拥有几千万用户,日活跃用户上百万,但同时也有工具型产品的弱点:留存率偏低。
2013年,受益于Wi-Fi的普及和4G网络的推广,中国做短视频的创业公司逐渐兴盛起来。快手从工具转到社区,后端压力增大,带宽问题增多。“我发现这些事情是我们搞不定的,希望有人能做这件事。”程一笑说。
这年夏天,在朋友引荐下,宿华和程一笑见面了,两人都看好视频社交的未来,重要的是,双方价值观相似,想做普通人的视频社交。这一次见面被他俩比做“长征会师”。
这家公司的四位联合创始人均是IT工程师,用杨远熙的话来说,“交流都用代码”。尽管如此,宿华和程一笑依旧谨慎地磨合了几个月,到2013年底正式合并,将公司搬到五道口华清嘉园,在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和其他两家公司分享空间,快手自己享有的面积总共才十多个平方米,大概每个员工拥有1平方米的空间。但是,杨远熙觉得丝毫不艰苦,一台电脑就让他们进入“另一个宇宙空间”。
快手联合创始人银鑫曾是程一笑在东北大学的同学,他认为两个团队的合并是因为理念一致:“希望技术简单、可依赖。”
宿华做了多年搜索和推荐算法的研发,在技术上有优势;程一笑对客户端的理解更深一些。两个团队合并后,宿华担任CEO,负责整个公司的战略、技术以及对外事务。不过,在当时,宿华还要承担机房的事情,“可以简单理解成网管的事情,他需要在机房配置机器各种各样的参数。”程一笑说。
这是一个典型的工程师团队,每个联合创始人都是技术出身,几乎人人都是宅男,不善言辞。在北京,快手有200多人的团队,过半都是工程师。 直到2016年下半年,快手才开始建立App推广部门,由工程师出身的杨远熙负责。
因为气质相近,这些人都是理性的数据派。即使想法不一样,也不会轻易枪毙掉,直接上线用数据说话。快手创始人兼CEO宿华原来在百度做凤巢系统,凤巢建立了一个评价体系,工程师对凤巢的每次修改,最终带来多少收益,一目了然。
快手的UI原来推出过一版黄色,一版白色,后来全部改为白色,这是用户选择的结果。
快手的支出主要在带宽上。由于当时带宽费用高,宿华他们花费很大力气优化客户端。快手通过自己的播放器在压缩视频上做优化,一两兆的视频能压缩到原有大小的五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还不损害原有画质。
转向短视频社交之后,快手的日活跃用户从1万开始节节攀升,到2014年春节后,用户量迅猛增长。7月,快手日活跃用户破100万。
2015年1月,快手日活跃用户达到1000万,半年时间,增长10倍。原因在于,快手改进了推荐算法,引入人工智能系统,大大提高了用户体验和效率。
“用户会感觉特别明显,你点什么视频的话,类似视频就会变多,这件事情开始有一个加速效应。快手那个时候每天视频上传量在百万量级。”程一笑说。
快手现在社区核心就是算法推荐。银鑫说:“推荐规则在技术上从两方面的实现,第一方面就是训练模型。每天用户行为的输入会推断出来一些规律。另一方面就是快手自己在策略方面的运营,给你形成一个你看到的世界。”
3年时间,快手用户4亿,日活跃用户4000万。
宿华他们认为,在快手的发展史上,有两个重要决策:第一,从工具转向短视频社交;第二,采用人工智能,用算法推荐。其余的,都是小步的迭代优化。
关键词二:克制
2016年夏天,快手橙色Logo高高悬挂在北京五道口清华科技园大厦外墙上。这是快手少见的高调。这家位于清华科技园的公司,办公室前台墙壁上一片空白,见不到快手Logo。
这个团队更乐意于低调地隐藏在产品背后。2016年公众对其的关注,并非是他们乐意所见。“新经济100人”打了个比方:“你很小的时候没人关注你。当你很大了,你还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装作别人看不到你,但是人家会直接踢你屁股。”听到这话,宿华大笑起来。
GIF快手把带有社交属性的栏目“热门”隐藏得比较深,也显现了这个团队对产品的理念:简单、好用、克制。后来的快手也沿袭了这个理念,哪怕是拥有4亿用户,快手App首页只有3个栏目:关注、发现、同城,以及用图标摄影机表示的录制功能。
快手商业变现的主要手段之一直播功能也没有独立栏目,低调地藏在“关注”里的一堆视频里,只是在左上角打上淡灰色的“Live”。常用的搜索功能也藏在个人主页里。
克制更体现在他们对内容、用户的运营上。快手的理念是,尽量不打扰用户。对用户的观察主要来自于旁观他们在快手上的行为,尽管公司也会与部分用户进行访谈,但不允许有任何私交。“用户不一定能明显感知产品细节背后的想法。他的思考方式很简单,有意思就接着玩,没意思就走了,产品越简单他越能快速理解、使用。”宿华说。
MC天佑在快手上拥有千万粉丝,不同于其他短视频、直播平台,快手不做任何活动,像MC天佑这样的红人,快手团队从未和他接触过。
快手不做任何活动来运营用户,也不在网红、明星身上投放更多的资源。快手对自己的定位是,普通人用来记录生活的短视频社交应用。宿华相信“高手在民间,明星也不是天生明星,是长出来的、练出来的。”
“我们做这件事,希望尽量少打扰他们,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焦虑也好,高兴也好,悲伤也好,我希望他们自由自在的。”宿华说。
“我们比较克制接触用户,平台需要有公正性的。”程一笑说。
这个希望“尽可能不要打扰用户”的App,通常在内容上的审核标准是:不希望视频内容涉及到伤害别人或者自己,引起不适观感。换句话说,不能违反公序良俗原则,例如自残镜头不行,恶意炒作或者打擦边球违法也不行。
对于网络上颇有争议的一些俗气视频,宿华认为这是个审美问题,“有的人觉得土气的东西,可能别人会觉得洋气,反之亦然。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个性化推荐,无论审美水平如何,都能看到适合自己的内容。”
以《残酷物语》一文为代表,不少文章在快手上扒各种争议性视频,例如挑战吃各种奇怪食物。宿华说,这些视频在快手属于少数,绝大多数还是普通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
拥有4亿用户的快手,事实上很难进行单一的、鲜明的、固定的用户画像。宿华他们并不主张给用户贴标签,但是在公众舆论里,快手贴上了“农村”、“小镇青年”等标签。
快手上聚集了众多三四线城市的年轻人,宿华说:“是他们选择了我们。”出乎意料的是,北京用户是快手用户最多的地区,占比5%,快手4000万日活跃用户里来自北京的大概有200万,也意味着北京大约十来个人里有一个人使用快手。
宿华曾经看过一篇论文,里面用了一个词“拟境”,论文大意是人对世界的理解,是自己看到的那一部分和现实构成的想象空间。“人与人之间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差异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理解的那个世界更真切一点。”宿华说,“每个人的脑子里有一个平行世界。”
宿华出生在湘西山沟里的村庄,村子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姓“宿”。后来,宿华随着父母到镇上生活,又到北京读大学,到谷歌工作派驻硅谷。“这个世界就是多样的,有硅谷这样的高科技从业者,也有乡下种田的大妈。有打扮新潮的,也有穿着朴实的。”
快手希望营造一个真实记录生活状态的氛围:不是必须修饰过自己的生活,才能拍成视频上传快手。“你是生活在地球上,我们只是帮你记录一下。在微信朋友圈很多人活在美化的滤镜里。”宿华说,“朋友圈必须秀完美的生活,哪里来的完美?这样压力太大了,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
但是,在产品和运营上克制的快手,随着用户量迅猛增长,也面临着各种各样运营上的问题,他们不得不越来越多地走到前台。现在打开快手首页,第一行就是快手发布的“关于谴责恶性炒作行为声明”。
2016年10月31日,一位叫“杰哥”的男子在快手直播中给四川凉山贫困山区的老人小孩发钱,直播结束,他又把钱收了回去。这段快手上的“伪慈善”事件持续发酵,引发了人们对快手平台的质疑。
因为骗子团队内讧,这件事才被爆出来。知道此事后,快手立即报警找当地警察解决。查实之后,那些骗钱账号永久封禁,涉及到的欠款也退还给打赏的用户。在解决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快手一度将所有分享凉山公益活动的账号都封禁了。公司内部也产生巨大的争议,到底做公益活动是否允许记录、分享。
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就有人从四川找到了快手北京的总部。他们拿了公益执照的公章来给宿华他们看。这个公益机构有三百多个残疾人,这样的处理方法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因为出了这个事,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真正在做好事的人都跟着在受罪。”宿华说。
“有些人觉得是快手组织的,这哪里能是我们做的?”用户体量大了之后,很多网友将快手用户行为归结于快手,“这里面有很多误解。我过去没有出来说话,所以大家都在猜测。”
关键词三:平衡
克制、希望维系自由自在氛围的快手,也面临着商业化的压力。
每一年,快手都会遭遇强劲的玩家进场。2013年,微视入局。2014年,美图秀秀入局。2015年小咖秀入局。2016年11月,一下科技(旗下拥有秒拍、小咖秀、一直播)宣布完成E轮5亿美元融资。截至目前,快手融资总额超2亿美元,在进行下一轮融资。行业的竞争在加剧,对于快手,每个月几千万的宽带费支出,让宿华也面临压力,快手的商业化也被提上日程。
2016年,快手除了小范围地实验信息流广告以外,也推出了直播功能。“我是CEO,CEO就是必须平衡,要平衡不同人的诉求。”
除了“克制”,“平衡”也是一个宿华反复使用的词。
1992年,宿华父亲辞去小镇上的公务员工作,开始做农业机械的生意,家庭条件在小镇上算不错的宿华1998年就成为镇上第一个有电脑的小孩。宿华中学时候的业余爱好就是写代码。
十年前,宿华能够关上门写一整天代码,什么事都不管,写代码让他有充分的掌控感。但是,现在不行了,他已经半年没写代码,想起就“浑身发痒”。作为CEO的宿华认为,原本追求极致的自己现在的最大变化就是能够容忍缺陷,懂得平衡。
之前产品出现问题,宿华会急得不行,恨不得一小时以后就把它修复。“ 现在能接受花一个小时讨论,花三个小时去写代码,花一天去测试,再过一天把它修复了。因为你修错一次可能带来更大的故障,所以反而是说更加需要冷静一些。”宿华说。
“在我的人生观里面,钱其实是一个很次要的东西。小时候肉都吃不上,现在顿顿有肉吃。小时候过年才能嗑一斤瓜子,现在我每一个星期都可以嗑一斤瓜子,我高兴坏了。”
对于宿华来说,赚钱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但赚钱后可以让用户体验更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他之前就有商业化的经验,曾在百度广告系统凤巢负责系统架构,他的第一次创业就是做视频广告系统。
快手商业化的第一步尝试就是上线了直播功能。“我们都是普通人直播,我们没有主播,我们不签约主播,也不签约经济公司。”宿华说。宿华认为明星、网红,他们已经拿了很多的社会资源了,有很多的聚光灯打到他们身上了。反而是身边的普通人没有一个很好的平台,能够承载他们的生活的回忆。
关键词四:孤独
离开清华大学之后,宿华加入谷歌做搜索和推荐,他学到了一点,“对技术的理解和尊重”。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在大家都愿意呆在温暖的地方保护自己的时候,宿华选择离开谷歌创业,做视频广告系统。宿华说:“人生就是一百年的创业,一百年后都是黄土。这不是哲学问题,这是事实。”这是他第一次创业,很快关门了。反思自己功力不够,希望了解怎样才能做成的宿华加入百度,从2009年底一直呆到2011年4月,是百度凤巢系统的核心工程师之一。
离开百度之后,他做为联合创始人之一,做移动搜索和推荐引擎,后卖给阿里巴巴。2013年,宿华又开始第三次创业,这位表面沉稳、内心狂野的工程师“不想再在任何一家大公司做了。”
此后,众所周知,他和程一笑一块做出了快手。
为什么需要视频社交?宿华觉得“照片太安静了,大家都爱热闹。快手帮忙大家解决孤独感。”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交流里,宿华屡次提到“孤独”、“悲伤”以及“死亡”。
“人的本质都是孤独的。”宿华说,他又想了想,“这是叔本华说的么?”
秋风骤起,银杏树泛黄的叶子纷纷落下,走在清华校园里的宿华觉得那画面很感动。“你想把它记下来的。你发现人生当中有很多东西想记下来的,不管是不是美好,也许是悲伤的事。”宿华说。
这个理工科出身的创业者,他喜欢科幻小说,喜欢人文。
他会思考:“人类的终极意义,我想不清楚。人类会不会是新一代的猴子?猴子不知道人类这么厉害,人类可能也不知道下一个物种有多厉害。你想了之后会很悲伤。”
普通人也想让自己的一生留下记录,让自己的后代看到。“新经济100人”创始人李志刚的父亲十年前来北京的时候,那时候他正好六十岁,说:“我写了一本回忆录,儿子你帮我改改,将来我可能就留下一点东西给你们,像家产一样。”讲述这个细节的时候,宿华突然静默了,抽出一张纸巾,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
“大多数个体就这么消失了。在历史上存在过的人类,可能有千亿量级,真正能记得住的有几个?有名的人会被盗墓者扒;现在的人死后都烧成灰,骨头都没有了。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在这个话题面前,我们做的都是小事。”
宿华小时候就对死亡有恐惧感,可能来自生活里、影视剧里看到的生老病死。“我很早就认知到每个人的终点在哪里。我在意的是,人生这个过程中有没有创造自己认可的价值,不担心挣不到钱。”
“反正人都要死,年轻时候干一点有意思的、不一样的事情。”
他希望“地球上每一个个体,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喜怒哀乐都记录在快手里。这些都是可视化的回忆,将整个世界的影像,存在快手上。”
“新经济100人”问宿华,你能做到吗?他说:
“能啊,给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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