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财经天下》周刊作者 许歌

编辑 / 陈芳

上亿主播的自查时刻

12月22日夜里10点多，电商分析师李成东突然接到一个头部直播大V的电话，对方言谈中很是慌张，一开口便问：“查税什么时候能结束？”

这几乎是当下1.3亿名主播的共同心声。自2020年直播行业取得迅猛发展以来，上亿人涌入了这个新兴行业，想要在2万亿市场分得一杯羹，但最近一个月以来的查税风暴让他们人心惶惶。

李成东透露说，当前最恐慌的是头部主播达人，不管是抖音、快手还是其他平台，所有大主播都担心因查税被封号。“我所熟悉的达人和经济公司，当下都很慌，不少之前还被叫到北京或杭州的税务局问过话。”

如果说，看到11月22日雪梨及旗下另一大主播林珊珊因偷逃税款被罚近亿元的消息，其他主播还心存侥幸的话，那么，12月20日，“直播一姐”薇娅偷逃税被罚13.41亿的消息，则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将他们的侥幸心理炸得荡然无存。

浙江省税务局通报，薇娅在2019年至2020年期间，通过隐匿个人收入、虚构业务转换收入性质虚假申报等方式偷逃税款6.43亿元，其他少缴税款0.6亿元，对其追缴税款、加收滞纳金并处罚款共13.41亿元。

薇娅被罚的这八天来，人们最关心的是“直播一哥”李佳琦会不会出事。12月23日，李佳琦被浙江省消保委点名迅速登上热搜榜，而事实上当天除了李佳琦外，被约谈的主播还有16位，但只有李佳琦被单列了出来。

在李佳琦的微博中，热心网友纷纷留言劝他，不要偷税漏税，一定要遵纪守法，依法纳税。还有人感慨：“有点害怕，李佳琦怎么这几天总是上热搜。”虽然李佳琦直播间还在按计划开播，李佳琦本人也看不出情绪波动，但网友们在不断刷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此外，据传李佳琦上海某区人大代表候选人资格被取消，原因未知，其本人也尚未回应。

人们担心李佳琦是有道理的，据媒体报道当前仍有部分头部主播偷税漏税没有披露。可以肯定的是，薇娅绝不是最后一个被爆出来的主播。

因为当下国家对直播行业的监管正在趋严，尤其是最严重的税收问题。风声早在9月就已传出，当时，国家税务总局公布了两名直播带货主播偷逃税的案例。一个月后，郑州一个网红被追征662.44万元税款收缴入国库。只不过，由于金额小并未引起大范围关注。

但随着形势趋紧，各地税务局的鞭子越来越严，直播电商全行业都不得不正视税收问题，开展自查自纠税务的自救行动。

12月22日，北京、上海、广东、浙江、江苏五地税务局相继发布通告，让尚未关注自身涉税或自查整改不到位的明星艺人、网络主播等，“抓紧对照税法和有关通知自查”，并在2021年底前向税务部门主动报告和纠正涉税问题。

这只是开始，次日包括天津、河北、辽宁、黑龙江、吉林、安徽、湖北、湖南、四川等地约15个省市加入严查队列，相继发布通告，提醒整改不到位的，抓紧整改自查，最后的截止日期是2021年12月31日。

通告里明确表示，对于主动报告的，会从轻、减轻甚至免除处罚，而对于拒不自查自纠或者自查自纠不彻底的，“税务部门将依法依规严肃处理”。据新华社报道，自从9月中旬，国家税务总局发布加强文娱从业者税收管理的通知以来，已有上千人主动自查补缴税款。

一家网红营销平台创始人告诉《财经天下》周刊，“现在头部的行业公司都在敦促旗下主播一起做税收合规。”虽然大家收入减少了一些，但必须这么干，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被爆出来当典型，后续如何生存将成问题。

另有MCN机构从业者透露，一个多月之前，杭州当地多个直播运营机构都在进行紧锣密鼓的税务自查，“甚至有一些机构紧急招聘了税务专家。”

是不是行业上亿名从业者都要在税收上进行整改？对此，多位业内人士透露，自查自纠更倾向在头部主播展开。

李成东了解到，超级头部达人收入和利润都很高，国家的核心也是查这些头部，一些中小主播自身生存都是问题，如果被严查最终的结果是直接破产。数据显示，行业前十大主播的销售额占比超55%，而剩下的小主播，直播一整夜销售额还不到5万。

发展中带来的问题

可能很多人会疑惑，为什么如日中天的直播电商，会触碰大规模偷税漏税的红线？

这与新兴产业的快速发展脱不开关系。直播电商在电商平台内容化、短视频浪潮的催生下涌现，2020年疫情重创线下经济后，又将直播电商推向神坛，一度引发全企业、全明星的直播热潮。包括俞敏洪、李国庆等在内的企业家，转型都将目光转向了直播。尤其在国货起势、助农富农方面，直播间似乎成了一个万能空间。

网经社数据显示，2017-2020年我国直播电商市场交易规模保持三位数增长，直播电商渗透率从0.27%增长到8.6%，预计2021年交易规模将达到23500亿元，渗透率突破10.15%。

但和所有新兴行业一样，野蛮生长时代，必然会存在一些问题，这并不是某个人主观意愿上导致的，而是发展中的问题。

网约车一开始进入中国时，对于这一新兴事物，此前的法律条文并未做明确规定，在监管上存在着漏洞，平台为了发展忽视了严格把控司机的准入门槛等，最终发生了一系列令人痛心的安全事件。

过去二十多年，中国诞生了一个个在世界上具有影响力的巨头，消费者的消费习惯也被彻底改变。这一切的取得离不开国家政策的鼓励，对创新事务有一定的容忍度，但必然存在着一些发展中的缺失，例如隐私泄露频出、假货泛滥、窃取用户信息贩卖等。这意味着，任何一个行业在发展的过程中，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量变才会引起质变，当一个行业还很小，很多问题并不突出，而一旦狂飙猛进，曾经为了发展放宽的标准，都被无限放大。

回到直播电商偷税漏税上，同样如此。薇娅丈夫董海锋在致歉信中也反思，谦寻正是因为自知自己在税务上并不专业，因此聘用所谓的专业机构帮其进行税务统筹合规，但后续发现这些所谓的合法合规的税务统筹均存在问题。在更为专业的财务团队到岗后，发现税务统筹有极大风险，于是自2020年11月至今，谦寻终止了所谓的税务规划统筹，按照45%个人所得税率全额缴纳薇娅相关税款，并主动补缴在此之前的不合规的相关税款。换句话说，谦寻主动迎合监管政策，并不必然导致始终合规无忧。

确实，为扶持新业态，此前各地出台不少税收优惠政策，甚至一些地区一刀切对个独企业实施核定征收，一些直播企业受到地方的盛情邀请，以为通过注册公司的形式，不仅能帮助当地解决纳税问题，还能降低自己的税务成本，最终在一些人士的建议下，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当然，这里面也存在政策界定不清以及监管难度过大等问题。据了解，主播的收入来源复杂，有坑位费、佣金、打赏、报名费等，还会出现品牌给主播的交易价与实际销售价不符的情况，不好界定收入类型和具体金额，这都给税收监管增加了不少阻碍。

随着国家对监管技术的加强，主播偷税漏税情况将有望得到遏制。电商分析师鲁振旺感慨，薇娅警醒了全行业，这代表国家税收管理越来越严了，以前有霍尔果斯等不少税收洼地，往后能钻空子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企业想要实现长远发展，不要投机取巧，老老实实按照国家的要求缴税才是正路。

确实，今年9月15日，国家税务总局局长王军曾在视频会议中公布，金税工程四期建设已经正式启动，这标志着我国进入“以数治税”的时代。

据了解，金税四期进一步加强了监控，不仅实现对国税、地税数据的统一，还纳入非税业务全方面监控业务，同时打通与各部委、人民银行、商业银行的信息接入，相当于给偷漏税行为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该不该给薇娅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对待这场惊雷，不少人反而认为这会让直播电商回归秩序、规范化发展。

鲁振旺觉得这次整顿是好事。“有些主播其实在扭曲行业，一味宣传全网最低价，降低品牌方的话语权，也拉低整个行业的利润率，过度金字塔的流量结构也让小主播没钱赚，现在严管税收是在提高大主播的成本，让行业良性发展。”

短暂阵痛也会存在，李成东举例说，比如供应链管理上，以前供应商不给主播抵扣发票，导致不少收入不合规，现在要缴12%的税，成本会上涨。此外，日后监管变严，大部分主播也不会再设立只有3%-6%税点的个人独资公司，甚至有上市计划的直播电商公司也会缓缓。

东吴证券也是类似的观点，认为超头部主播被罚后，打破了头部主播垄断的局面，有利于整个行业良性竞争，同时赋予品牌商更多议价能力，让营销回归商品本身而非一味走低价，此外也让平台更加独立自主，不用过度依赖头部主播。

上海正策律师事务所金融律师董毅智也建议，未来企业需要在合法合规的前期下，借助专业外脑，进行定制化、精细化的税务规划。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甚至建议，平台可以建立健全的代扣代缴制度，这才能根本解决问题，“很多平台过去重视发展轻视监管”。无独有偶，今年7月，亚马逊也在欧洲站实行增值税代扣代缴制度，进一步规范卖家行为。

对于被全面封禁的薇娅和雪梨，虽然网友口诛笔伐，但业内人的态度很复杂。

比如也下海带货的鲁振旺，一方面痛惜薇娅“挣那么多钱，还想着避税，该罚”，一方面有关部门说很多被罚主播没有公示，他认为，“薇娅和雪梨可能被当做典型，但也应该一视同仁，其他主播没有被封，也应该给薇娅一个机会。”

薇娅们已经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买了单，全额交了罚款，并且还遭到全网封禁，付出了惨痛代价，问题是该不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些持肯定答案的人认为，一个新兴产业在历经磨难成熟后，是可以有一定容错度的。环球时报特约评论员胡锡进就发文称，“人们期待严厉监管能产生建设性效果，促进企业走正道，敬法则，大多数被监管企业最终迎来更健康的发展，而不是一一死在手术台上。”

胡锡进坦承，他并不希望看到薇娅从此消失，但她自己制造了绝境，能否绝处逢生同样取决于她自己。

问题的关键就在罚款上。杭州税务局透露，若薇娅能在规定期限内缴清税款、滞纳金和罚款，则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对此，薇娅表态，会积极筹措资金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补缴税款、滞纳金和罚款。

不可否认的是，当一个新行业完全靠摸索前进时，冲在森林最前头的人，也在为后来者开辟一条新路，他们在陪伴整个队伍、整个行业成长。而在市场和法律监管日益完善后，成长起来的行业是否也能耐心一些，等待先行者的自我纠偏？

当监管自查尘埃落定，将有更多自查自纠的主播站出来，整个消费市场也会变得稳健有序。也许薇娅会回归，或者彻底消失，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曾作为先行者披荆斩棘，参与到这场雷霆风暴中来，让后来者记住历史的教训，将一个行业的生命周期延伸更长。这便是前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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