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戏剧星图中，郭小男是一位独特而耀眼的存在。他并非仅仅是戏剧舞台故事的讲述者，而是以一位“戏剧思想家”与“剧场重构者”的姿态，撬动着传统戏曲的美学杠杆，并在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的文化交融带上，搭建起一座通往戏剧精神深处的桥梁。2025年金秋，由其执导的昆剧《牡丹亭》以全本之姿荣膺第十八届“文华剧目奖”，扬剧《蔡文姬》亦于紫金文化艺术节摘得“优秀作品”大奖。2024年由他执导的高甲戏《围头新娘》和新编历史话剧《屈原》同批斩获中宣部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戏剧类优秀作品奖。数部风格迥异却皆具史诗气质的戏曲力作，在不同维度上实现了对传统的深度激活与美学重构，而他的艺术实践，也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导演技术范畴，形成了一套具有极高辨识度的“剧场语汇”——在敬畏传统的前提下开展大胆的现代化革新，最终追求文学性、哲思性与剧场性的统一。

一、有根的颠覆：解构、熔铸与赋形

郭小男导演的艺术特征，首先体现为“有根的颠覆”，是所谓 “旧中见新，新中有根”。他在对文学经典和传统剧目深刻理解的基础上，挖掘其中的当代人文价值，通过精巧的舞台构思，展开具有个人风格和时代感的艺术重构。而他对传统戏曲的革新，也绝非是形式主义的标新立异，而是建立在对程式、声腔、行当等本体要素精深理解之上的创造性转化，是一种具有现代戏剧精神的解构、熔铸与赋形。

上昆《牡丹亭》，一梦惊四海。汤显祖笔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旷世传奇《牡丹亭》，自明代问世以来，虽传演不息，却从未有过一次完整、系统、忠于原著五十五出结构的舞台全本演出。直至今日，这一历史性空白终得填补。全本《牡丹亭》的排演，不仅是对昆曲艺术一次史诗般的致敬，更是对“情”与“理”、“生”与“死”、“梦”与“真”的哲学巡礼。面对庞大的戏剧体量，郭小男打破碎片化折子戏拼贴模式，通过舞台节奏的调控、空间氛围的营造、人物关系的微妙处理，用现代戏剧的方式构建起一部结构严谨、情感连贯、思想深邃的整一性古典巨制。在昆曲被严格限定的程式化中，讲述了能够接通现代人的古代感情，让古典的戏剧思想转化为可被现代观众直接捕捉的舞台意象。

郭小男的导演思维具有强烈的熔铸性。他的艺术视野中没有画地为牢的局促，而是自由穿梭于戏曲、话剧、歌剧乃至文学等不同领域。话剧《屈原》作为一部历史剧，在创作时必然绕不开人物和故事本身所蕴含的“高大上”特质。郭小男给这部现实主义话剧穿上了唯美的浪漫主义外衣——屈原具象化的精神世界、似真似假的鬼魂独白、情到深处主角的引吭高歌，无不给观众超出话剧艺术本体之外的观剧体验。他执导的歌剧《诗人李白》，将西方歌剧的宏大气质与中国文人诗性的孤高意境相融合；京剧《大唐贵妃》为京剧注入了史诗般的气魄；淮剧《金龙与蜉蝣》更是充满着古希腊悲剧的命运之感。在他的剧场里，美不仅是悦目的，更是叩心的；形式不仅是新颖的，更是有意味的。这使得他的作品超越了“好看”的层面，具备了引人深思、反复品味的经典品质。

二、探索传统戏曲现代化新路径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面对时代挑战，戏曲发展大致形成了两种路径：一是保守的、“博物馆式”的传承，一是激进的、西方“话剧化”的改造。以郭小男为代表的一批中国优秀导演，通过一系列成功实践，为中国戏曲发展清晰地勾勒出更具建设性的 “第三条道路”。而这条道路的根基，便是对戏曲本体美学的坚定自信与深度开掘。

郭小男清醒地认识到，戏曲的写意性、程式性和以演员表演为核心的特质，是戏曲区别于其他戏剧形式的根本魅力。他手下无论越剧、评剧、昆曲还是京剧，首先要确保声腔与表演程式的剧种纯正。在执导高甲戏《围头新娘》之初，他就一再强调：一定要守住这个剧种的根脉，才能让“戏魂”立起来。作品以“平民史诗”风格淡化宏大叙事，聚焦个体命运沉浮，表演上保留高甲戏“丑行”特色，穿插傀儡丑、家丁丑等传统行当，剧种风格跃然舞台之上。执导扬剧《推拿》时，由于扬州推拿文化的深入人心，使得扬剧在塑造按摩师傅的情感与形象时竟产生了高度的适配性，为此他自嘲：活该这个剧种演这个题材！

传统文化的生命力不仅在于保存，更在于激活。郭小男心中的“新”，是通过注入现代导演的全局构思、现代舞台的视觉语法和现代人文的思考维度，从而拓展戏曲表现力的新边界。在郭小男看来，现代观众具有超强的理解力，创作者要勇于创新，要让舞台呈现尽量做到美轮美奂才能具有强大的艺术冲击力。

扬剧《蔡文姬》聚焦东汉才女蔡文姬命运中最富张力的篇章：家国离散、流落匈奴、异域传道、忍痛归汉、默写典籍。她既是乱世中的悲情女子，更是中华文明火种的守护者与传播者。郭小男跳出“民族对立”的陈旧框架，转而刻画她在文化夹缝中的自觉选择：在胡地设帐授徒，播撒汉字文明；归汉后凭记忆补全四百余卷古籍，完成父志传承。这一刻，蔡文姬不再仅仅是历史人物，而成为中华文化“薪尽火传、继绝存亡”的精神图腾。执导评剧《咫尺千里》他高度关注评剧要如何吸引年轻观众这一时代命题。他说：我们选择以现代视角重构历史叙事，刻意淡化线性时间，让隋代的画家、民国的收藏家、当代的修复师在舞台上“跨时空同框”。这种尝试并非简单迎合潮流，而是试图证明：传统文化的现代性，恰恰源于其内核的永恒价值——对美的追求、对技艺的敬畏、对文明的守望。最终，这一切形式探索都指向一个更高的追求：思想的剧场化呈现。于是，在观众眼里，郭小男的作品总携带着沉重的思想负荷，并热衷于探讨命运、身份、存在的意义等终极命题。他曾与梅葆玖、蔡正仁、茅威涛多位顶尖表演艺术家深度合作，在以导演的身份参与塑造和提升了这些表演艺术家艺术水平的同时，也证明了自身艺术理念在舞台实践上的有效性。

数十年如一日充满激情与理性的舞台实践，让郭小男的导演艺术在国内戏剧界获得了高度认可，被誉为“中国戏剧界最具创新精神的导演之一”。他用自己的艺术生命证明，传统戏曲不是一个需要被现代性怜悯和拯救的弱者，而是一个拥有自足美学体系、并随时准备与任何时代进行创造性对话的强健主体。而导演的任务，就是成为那个激发对话、主持这场“创造性转化”的枢纽。

孔培培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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