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搭档

我这个人从小就胆小，尤其怕上医院怕见大夫，多少年来，无论看病还是探视病人，都是硬着头皮去踏医院的门槛。那一年，上级动议我去一家大医院担任党委书记，这本是人人羡煞的一把手，却吓得我好几天坐卧不宁。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就像孙悟空终未能跳出如来佛的掌心，我还是被安排到医疗卫生单位，去海滨疗养院担任党委书记。这毕竟比去治疗医院强，我别无选择，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差事。

和我搭班的院长叫薛伟，我们早就熟悉，只是没在一起共过事。他在林业局医院当医生时，不管当班还是休班，随叫随到，去林场抢救危重病人更是在所不辞。有一次半夜上山往诊，过小桥一脚踩空掉进河里，爬上来拧干湿衣服，继续赶路，感动得患者全家直掉眼泪。薛伟的医德医风，全局上下有口皆碑，他多次荣获林业系统优秀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我赴任之前，听到许多关于他在疗养院 “不近人情” 的事。

薛伟毕业于大连医学院，在医院工作二十多年，他爱人是他的同班同学，患严重的关节炎，为“将就内人”，到疗养院是不情愿而为之，时为一九八六年。从医生、科主任、副院长直到一把手，这个不想当头只想当大夫的人，竟官运亨通。

薛伟当上院长的第一天，一个包工头找上门来 “投石问路”，掏出大中华敬上一支遭断然拒绝，便顺手将这盒烟放在桌上，欲坐下谈谈。薛伟二话没说，立马连人带烟推出门去，甩给包工头一句硬邦邦的话：你少来这一套！在疗养院就餐，每每陪客吃饭，惟有一个人吃完饭将十元钱压在餐碟下，并要大家效仿，此人便是薛伟，弄得陪客的领导班子成员很有意见。有一次，薛伟率机关干部在院内树墙下锄草，涝豆秧枝枝蔓蔓连成一片，薛伟边锄草边说，你们当中有人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互相利用包庇，就和这涝豆秧一样盘根错节，弄得在场的人不知如何接茬。当了半年院长，院领导班子中的人说，和这个院长很难共事，尿不到一个尿壶里；疗养院的大夫说，这个院长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疗养院有个调皮的男护士，晋职称时，见好几位大夫都堂而皇之地填写精通英语，连英文字母都写不全，居然填写精通，这胆儿也太肥了！他有台出口转内销的飞人牌缝纫机，就照葫芦画瓢把飞人的英文单词写下来，分别去请教这几位大夫，结果有的说是进口的新药，有的说是医疗器械。薛伟拿过来一看，骂道，你这小子整个破缝纫机名，小猫掉面柜—— 瞎虎！后来才知道，薛伟黑夜白天阅读的是《中华内科杂志》的英文版，对此院里人亦有微词，说薛伟充其量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我是在 “映日荷花别样红” 的季节到海滨疗养院报到的。未曾料到，我们两个党政一把手竟然是在疗养院第一疗区的观察室见面的，说准确点，未曾碰面，是交臂而过。当时，正值 “三连冠” 的中国女排在这里集训，训练场地在空军疗养院的体育馆，吃住在海滨疗养院新建的一疗区。

那天我没有提前打招呼，一个人来到院长办公室，门锁着，一打听，得知院长正在第一疗区抢救病人，就径直奔向那里。疗区内外气氛紧张，医护人员神情严峻，我悄声问值班室的护士，是抢救疗养员吗？护士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是女排队员梁艳，出现输液反应，大夫护士吓坏了，准备转院去北京。如果真出点事，这个责任谁敢负？这不，把薛大夫找来了。啊！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可是国宝呀！我赶忙进了观察室，只见薛伟和几个大夫正会诊，我站在他们身后悄悄地听。薛伟说，病人大夏天吃了不净瓜果，造成腹泻，出现输液反应有什么大惊小怪，没有转院的必要。说完，下了医嘱，见大夫、护士仍面有难色，他说，我开方子，出了问题由我来负责！接着，薛伟亲自为梁艳扎针点滴，过了十多分钟，待梁艳平静下来，稍微入睡之后，大家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薛伟又向疗区大夫交代了几句，转身走出观察室，沿着我来时的路，回到他的办公室去。

望着薛伟的背影，我想起 “众人皆醉我独醒” 的楚国人屈原，这位剑不离身，披发行云泽畔的三闾大夫令我满怀敬意；而在我所熟悉的医务人员中，有一个人虽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却令我敬佩不已，这个人就是海滨疗养院上上下下皆不称之院长，而只称其为薛大夫的薛伟君，亦是我初任这个单位主要领导时的第一个搭档。

想念德兄

吴德麟走了，文艺界、新闻界的朋友无不为其英年早逝而深深痛惜。几百人来到告别大厅，没有悼词，没有哀乐，只有行行泪水默默为这样一个人送行。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德麟降生在鹤城一个平民家庭。他读书不多，天资聪颖，17 岁那年被齐齐哈尔市歌舞团选中，在团里担任笛子演奏员。几年后，调入黑龙江省广播文工团，先后任演奏员，文艺部音乐编辑、组长、部主任，省音像出版社社长等职。他曾撰写许多音乐理论文章，其中评论歌唱家张权的专著，在音乐界颇有反响，先后获省和国家级奖项。

上世纪 80 年代后期，德麟出任团中央青年交流中心下属的一个实业公司的总经理。公司从起步到发展，他呕心沥血，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他把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奉为人生信条，即使公司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仍执意坚持向总公司上缴管理费，总公司老总不止一次地感慨，像老吴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德麟的公司在省展览大楼里，并且有一定的影响和实力，但他坐面包车，拎着饭盒上下班，天天如此。一楼门口值班室的工作人员逢人便讲，德麟是这个大楼里惟一一个坐 “微型”挟着饭盒上班的公司老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他的带领下，这家公司带饭盒上班，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矩。对待朋友，他却出奇地大方，我曾不止一次向他借钱，几百元几千元乃至上万元，从未让我出过借条，从未向我催讨过。我至今依然记得，在每人每月一斤大米、半斤猪肉的年代，几次邀我去他家吃饭，大米饭、猪肉炖豆角，我感到这已是神仙般的生活，而他却因不能多弄几个菜而屡屡抱歉。当时他家的厨房是一张大床之外，仅有的一件家具，是用牛皮纸糊就的大衣柜。去年夏天，我约他到江北太阳岛走一走，回来的路上，他支撑着病弱之躯，在河图街的一家饭店招待我们几个人。当时，我没有料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让我后悔不迭的是，我陪他出来散心，只带了一小袋西红柿和两瓶白开水。

德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大家公认的美男子，工作之余，读书、写字、打电脑是他的三大爱好，写读书笔记、习练行草隶篆，对电脑到了痴迷的程度。他自嘲道，已经修练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每天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两点一线，循环往复。

得知患了不治之症，德麟泰然处之，心理承受能力令人难以置信。面对病痛的折磨，他打电脑排解，有时在电脑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每次去看他，他总是面带微笑，异常平静地说，得上这种病，一是拼精神，一是拼经济，这两条耗尽也就差不多了。他咳嗽不止，自己想出排痰的办法，还让守护他的家人告诉对面病房的病友，用他的排痰法试试。

为德麟送行那天，小雨伴着人们的眼泪悄然而下。将他的骨灰安放完毕，天晴了，雨停了，老天似乎告慰生者：入土为安，逝者的灵魂已经安息。蓦然，我想起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他的情景，告辞时，他在病榻上，吃力地对我说，老弟，不能送你了，下楼慢走。而现在我却要对他说，德兄，你驾鹤西去，一路走好！

                                牛  叔

靠山屯人对老牛仔尊称牛叔。屯里知道老牛仔叫什么名字的人不多，可一提起牛叔，男女老少无人不知。

20 世纪 70 年代，他从部队军马场复员回乡，一直放牛，一放就是 30 多年。喜欢干这行，数十年如一日，从未下过岗，这也够牛的啦！牛叔是屯里最老的党员，也是缴纳党费最积极的党员，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党员处处走在前头，拖欠党费让人笑话！” 不论党员还是群众，无不伸出大拇指。牛叔平时寡言少语，一说起放牛经，顿时两眼放光，来了精神，话匣子一打开，一泻千里，一时半响刹不住闸。

一年四季，每天天刚放亮，牛叔就把他养的大小六七头牛赶到草甸子或山边子去放。春天来了，老牛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吃草倒嚼，牛叔开始采野菜，常见的苣荬菜、婆婆丁、小根蒜不在话下，他采的山野菜尽是平常见到的，四季菜、猫爪子、山苞米，还有草蘑、扫帚蘑、雷窝子…… 他用一件雨衣包好，放在树根下荫凉的地方。放牛回到家，一声吆喝：“分野菜了！” 东邻给点儿，西舍给点儿，最后所剩无几。“让大家尝尝鲜”，这是牛叔的口头禅，也是他几十年的习惯。到了冬天，大雪封门，牛照放不误，把牛群赶到野地里，让牛吃大地里割剩的秸秆。牛叔有副好嗓子，不论春夏秋冬，一边放牛一边唱歌，越唱越好，绝对原生态，唱得最拿手的当属那首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感情饱满，字正腔圆，连学校教音乐的老师都说，牛叔要是上中央电视台的 “星光大道”，说不定能火一把！牛叔不以为然，不好意思道：“见笑了，我唱歌就是为了乐呵！”

牛叔还有一个爱好 — 喝酒，天天都喝。早上天还没放亮，他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既不让家人为他做饭，也不开电灯，自己蹑手蹑脚弄点饭菜，从一个大塑料桶里倒上一碗劣质白酒，有滋有味地喝下去，然后赶牛上山。凉酒冷菜，牛叔竟没有落下毛病，牛叔儿子说，老爸有个坚实的胃，牛叔却说，乐呵能治百病。

似乎约定俗成，每当过年，牛叔家里都要杀一口肥猪，各家各户应邀派代表赴宴吃猪肉。这时的牛叔，神采飞扬，脸上笑开了花，那个乐呵劲儿就甭提了。他从箱子底儿找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铁盒茉莉花茶，从炕柜里拿出平时从来不肯喝的瓶装好酒，招待众乡亲。一边让酒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年忙到头，大伙聚在一起，不容易，咱们日子好过了，就得多找乐呵！”

牛叔放牛离家不远，有时回来吃晌午饭，在路上常遇见屯里那个摇手摇车的残疾人，便与其家常里短地唠嗑。一日，牛叔顺路搭乘一台农用四轮车回屯里，半路突然让司机停车，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牛叔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往大下坡奔跑。原来，那个残疾人摇着手摇车正准备爬坡，牛叔赶过去，从后面连人带车推上坡顶。开四轮车的小青年感慨道：“牛叔你咋啥心都操啊？”牛叔嘿嘿一笑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大家相互扶持，自己也乐呵！”

要说不乐呵的事，牛叔也有，那就是卖牛，小牛饲养成老牛，不卖也不行。买牛人牵着溜光水滑的老牛，老牛拧着不肯走。牛叔见状，爱抚地轻轻拍拍牛头，老牛仰脸见主人掉眼泪了，才依依不舍地迈动脚步，跟着买牛人乖乖地走了。牛叔一连难受了好几天，缓不过劲儿来。

不论屯里屯外，只要提起老牛仔，人人交口称赞，无一说不，不像有的人装横装牛，咱们牛叔，活得乐呵，那才叫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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