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新疆虽非茶叶产区,却孕育了底蕴深厚的茶文化。本文旨在系统梳理新疆维吾尔族茶业经济与文化地景的动态形成与历史变迁过程。研究发现,这一独特地景始于汉唐时期丝绸之路的茶马互市,形成了依赖外部输入的经济模式。在此物质基础上,维吾尔族结合绿洲生态与饮食结构,创造性地发展出以“药茶”(恰依达热)、奶茶及“卡搭恰依”(轮转茶会)等为核心的在地化文化实践体系,茶从单纯的饮品演变为渗透于社交、礼仪与经济互助的综合性文化符号。当代,在国家政策保障、市场经济驱动与非遗传承等多重力量作用下,新疆茶文化地景正经历多元重构,茶产业成为新的经济动力,传统茶俗则升华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文化纽带。其变迁史生动诠释了边疆文化与中华主流文化持续互动、交融创新的内在逻辑。

关键词: 新疆;维吾尔族;茶业经济;文化地景;丝绸之路;卡搭恰依;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 引言

在世界茶文化的地理版图中,新疆呈现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这片位于亚欧大陆腹地、气候干旱、历史上从未进行过规模化茶叶种植的土地,却将饮茶习惯深刻内化于社会肌理,形成了“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生活哲学。对于维吾尔族而言,“恰依”(chāyi)一词的意涵远超物质本身,它既指茶叶与茶水,也泛指以茶为媒介的各类社交聚会与人生礼仪。这种将外来的消费品转化为本土核心文化符号的过程,构成了一个值得深究的学术议题。本文旨在探讨新疆维吾尔族茶业经济与文化地景的动态形成与千年变迁,揭示其如何深嵌于中央王朝的边疆治理、绿洲社会的生存智慧以及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进程之中。通过追溯这一缕绵延千年的茶香,我们可以透视边疆地区如何通过持续的物质交流与文化创新,深化与中华文明核心区的内在联系,为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提供一个鲜活而馥郁的微观案例。

二、 经济地景的形成:从丝路贸易到国家边销茶体系

新疆茶文化地景的构建,首要前提是茶叶这一物质本身的持续、稳定输入。由于自然条件限制,新疆的茶业经济自始至终建立在对疆外供给的“结构性依赖”之上,这一经济模式经历了从民间商贸到国家战略性保障的根本性演变。

1. 丝绸之路上的初传与贸易网络的形成

茶叶传入新疆的历史悠久。考古发现为此提供了早期物证:1972年,吐鲁番市阿斯塔那187号墓地出土的唐代《托盏侍女图》,生动再现了侍女手托茶盏、准备奉茶的场景,成为唐朝饮茶习俗沿丝绸之路西传的直观例证。文献记载进一步印证了贸易联系,《新唐书·陆羽传》记载:“时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同时期封演所著《封氏闻见记》亦云:“(饮茶)……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鹘(纥)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这表明,至迟在唐代,通过“茶马互市”的雏形,茶叶已成为连接中原与回鹘(维吾尔族先民重要组成部分)的重要贸易商品。值得注意的是,“恰依”一词本身,即是古代汉语“茶”经由丝绸之路陆路贸易通道传入中亚后形成的语音变体,这从语言角度见证了茶叶传入的历史路径。

2. 国家主导的边销茶制度保障

宋、明、清三代,茶叶输入从商贸行为系统性地上升为国家治理边疆的战略制度。朝廷设立“茶马司”专司其事,为便于长途运输,紧压“砖茶”(尤以安化黑茶制成的茯砖茶为著)成为主流。

三、 文化地景的创造:在地化调适与多维社会功能

尽管茶叶完全依赖输入,但维吾尔族人民充分发挥文化主体性,结合本地独特的自然生态与物产资源,对茶文化进行了极具创造性的本土化改造,使其承载了多元的社会功能。

1. 适应生态的饮品创新:从奶茶到药茶

为适应新疆干燥气候与高脂饮食结构,功能性茶饮应运而生。在北疆牧区,将茯砖茶熬煮后兑入鲜奶和食盐制成的咸奶茶,成为牧民消食解腻的“生活铠甲”。在南疆绿洲,则发展出风味与功效复杂的“药茶”。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买提哈斯木·芒力克介绍,药茶用料包括丁香、枸杞、玫瑰花等多达17种本地药材与花果,并可根据季节和身体状况调整配方。2021年,“和田药茶制作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这是对其生态智慧与医学价值的高度认可。奶茶与药茶,一北一南,共同体现了维吾尔族人民将外来物质与本土知识完美融合的生存智慧。

2. 作为社会黏合剂的“卡搭恰依”

“卡搭恰依”(Qātār Chāyi,意为“轮转茶会”)是当代维吾尔族城市中盛行的独特民俗与经济互助活动。它源自维吾尔族“以茶聚会”的传统,在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背景下,融入了“轮转做东”和资金互助的新形式。成员定期聚会,每次由一位“东道主”承办,其他参与者缴纳一定费用,使东道主能获得一笔可用于经商、购房或应对危机的资金。这种形式巧妙避开了伊斯兰文化中对借贷的某些忌讳,在“请客做东”的面子文化下实现了经济互助。

“卡搭恰依”的功能远超经济范畴:

· 文化传承场域:聚会中充满歌舞(如“麦西莱甫”的变体)、美食与交谈,长者在其中向晚辈传授传统道德、生活经验与礼仪,成为“没有教材的学校”。

· 社会关系再编织:在现代化与人口流动背景下,它强制性地维系了亲友、同学间的定期联系,“再远再忙也会赶回来”,强化了社群认同。

· 女性社交空间: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卡搭恰依”的活跃,在伊斯兰文化浓郁的南疆社会提供了罕见的、宗教活动之外的女性公共社交平台。

3. 贯穿人生的茶礼茶俗

茶被深度融入维吾尔族人生命周期的每一个环节。从“克其克恰依”(小定亲)、“琼恰依”(大定亲)到“库达恰依”(结亲茶),茶礼是婚姻仪式的核心。此外,还有“买斯里艾提恰依”(议事茶)、“吾祖图仕恰依”(送行宴)等。在调解纠纷时,“请对方喝茶”(给倒茶)是寻求和解的重要方式。这些以“恰依”为名的礼仪,表明茶已成为组织社会生活、表达人情伦理的基本框架。

四、 当代地景的重构:产业、非遗与共同体纽带

进入新时代,新疆维吾尔族茶文化地景在多重力量推动下发生深刻重构,呈现出传统与现代交织、文化与经济共荣的图景。

1. 从生活习俗到文化遗产与经济产业

当代茶文化价值通过制度化与市场化双重路径得到提升。在制度层面,除“和田药茶制作技艺”外,多项与茶相关的技艺被列入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使其从日常实践升华为被保护与传承的文化瑰宝。在市场层面,茶文化成为重要的经济资源。喀什百年老茶馆的经营者主动赴上海学习现代管理,通过网络平台销售特色药茶;全国性茶叶品牌如八马茶业等在新疆广泛布局,铁观音、普洱等清饮茶日益受到各族消费者特别是年轻人的喜爱。学术研究指出,维吾尔族茶产业的蓬勃发展“为地区经济的增长注入了新动力”,并对就业与可持续发展产生积极影响。

2. 茶艺的融合创新与饮茶习惯的嬗变

专业的茶艺师群体成为沟通传统与现代、连接新疆与内地茶文化的使者。茶艺师殷瑀彤将南疆药茶冲泡技法与中式功夫茶艺创新融合,其作品《艾德莱斯的问候》在全国茶艺大赛中获奖。来自和静的维吾尔族茶艺师甫·舒拉,从小喝奶茶,后痴迷于中国茶道,深入研读陆羽《茶经》,每年往返于新疆与云南研习茶艺。她观察到,如今许多维吾尔族家庭在保留奶茶传统的同时,也开始备置清饮茶具,品饮红茶、普洱。这种融合创新,标志着茶文化在更高审美与精神层面的交融。3. 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纽带

在当代国家叙事中,新疆茶文化被赋予了凝聚民族认同的深刻象征意义。茶入新疆的千年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例如,198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30周年时,湖南省益阳茶厂特制的“民族团结茯茶”被中央代表团作为礼品赠送给新疆人民。学者研究认为,维吾尔族茶文化是“新疆各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的生动例证。茶叶,从一种解渴的饮品,升华为一种蕴含共同历史记忆、共享发展成果、共通文化情感的精神媒介,在潜移默化中发挥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功能。

五、 结论

综上所述,中国新疆维吾尔族茶业经济与文化地景的形成与变迁,是一部跨越千年的、动态的融合与创新史诗。其经济地景的核心在于“外部输入-内部依赖”的结构,而这种结构性依赖,恰恰是新疆与中原地区始终保持紧密政治经济联系、从未分离的物质证明。其文化地景的精华则在于持续的“在地化”创造——无论是适应生态的奶茶与药茶,还是承载着经济互助、社交维系与文化传承等多重功能的“卡搭恰依”,亦或是贯穿人生的茶礼茶俗,都彰显了维吾尔族人民将外来文化元素创造性转化、吸收,并内化为本民族文化传统核心部分的卓越能力。

这一地景在当代的多元重构,揭示了其强大的生命力与时代价值。在“非遗保护”与“茶产业发展”的双轮驱动下,茶文化从传统习俗转化为可传承、可消费、可体验的文化资本。更重要的是,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命题下,茶文化的历史源流与当代实践,成为促进民族认同、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温情纽带。品尝一碗醇厚的奶茶或一杯馥郁的药茶,人们品味的不仅是植物的芬芳与生活的智慧,更是丝绸之路的历史回响、各民族美美与共的生动实践,以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深厚与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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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统 华夏太禾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马来西亚新纪元大学学院中华研究在读博士,北京市侨联马来西亚归侨联谊会常务理事,马来西亚国际留学生发展促进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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